“认得的,”故岑说,“家父说不认字便不明理,曾教过属下识字,也会写一些,只是写得不大好。”“认字就好,若是写得不满意就抽空临摹一些字帖。”晏谙看着他低头研墨,“你父亲说得很对,在朝中任的是什么官职?”故岑摇摇头,“父亲不是京官,是洹州府宁涧县的县丞。”故远林仕途不顺,早年外放,拖家带口地在各个州府间奔波,被调到宁涧县后才算是真正稳定了下来。他这一生见惯了官场中的蝇营狗苟,知道如今的朝堂是何种模样,每年的政绩考核评优的从来都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而是有钱往京城递银子的人。故远林看得清局势,也了解故岑的性子,因此没有举荐唯一的儿子入仕,而是在晏谙年满十六岁、封为衡王出宫开府的时候想尽办法将故岑送进衡王府当侍卫,不求升官发财,只要能养家糊口、平安度过此生便罢了。不得不说,故远林是个很有远见之人,只是他所处的位置太低,掌握的信息也大大受限,没有料到衡王不是远离纷争的人,更没有料到故岑会胆大包天到喜欢上晏谙,喜欢得连命都不要了。晏谙提笔沾墨,狼毫笔吸满了墨汁,晏谙却忽然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了。他从前在闲暇时刻总爱写些豪言壮语,也能时时激励自己,可如今……晏谙原本是想写字静心,没想到反而令心神更乱了。笔尖承受到了极限,再不落笔,墨汁滴下去,这张纸就废了。晏谙凝视着故岑的侧颜,鬼使神差地,挥笔写下“故岑”二字。这也是他前世求而不得的答案。故岑瞥向纸张,却意外发现晏谙写的竟是他的名字!晏谙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上,他越看,故岑的耳朵就越红,最后故岑觉得自己不能干杵在这儿,干巴巴地夸赞道:“王爷的字写得真好。”“好吗?”晏谙怔怔地看着字体的笔锋,每一处都是他曾经仔细钻研过的。那时他们兄弟三个一同在上书房念书,每周都要向瑞昌帝交几张大字,瑞昌帝偶尔考校他们的功课也会对字体进行评判。可不论晏谙多么努力多么认真,最多也只得到过瑞昌帝的一个“好”字,执着手一笔一划教导写字的待遇晏谙从来都没有过。“你若喜欢便拿去便是。”故岑受宠若惊,“当真能送给属下吗?”“一幅字罢了,”晏谙扯出一抹笑,“况且写的又是你的名字,送你有何不可。”“谢王爷!”故岑小心翼翼地将字收好,打算拿回去裱起来。晏谙看着他一幅字就满足了的样子不禁失笑,正欲说什么,夜空中忽然绽开一朵朵焰火,晏谙下意识看向窗外,但他所在的位置只能通过窗子窥见焰火的一角。细碎的火光消散在夜幕里,晏谙心底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斑斓的火光映在晏谙眼底,故岑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晏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晏谙身上始终笼罩着的那股低沉和压抑。末了,晏谙回神搁下手中的笔,故岑问道:“王爷不写了?”晏谙摇摇头,“传膳吧。”精致的菜式摆上来,晏谙执著看向故岑:“今日除夕,你还要被轮值所累不得归家团圆。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坐下来陪本王一起用膳吧。”故岑惶恐道:“王爷,这于礼不合。”“礼数是约束外人的,你于本王总是不同。”晏谙想起前世,注视故岑的目光都无意识地柔和了许多。晏谙的本意是两人乃生死之交,关系自然不同寻常。故岑却会错了意,听了这话心跳都漏了一拍,在晏谙的视线下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故岑极力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磕磕巴巴地说道:“谢王爷垂爱,只是……王爷宽宏,属下却不敢逾越。”晏谙看他执意如此,怕是强留下来也不自在,便没再坚持,也不用他伺候,赏了几道菜让人下去了。告退前,晏谙忽然叫住他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说出来,本王都满足你。”故岑一愣:“属下……没什么好求的。”晏谙挑眉道:“旁人穷极一生,所求也不过加官进爵、金银珠玉,你却告诉我没什么好求的?”故岑由衷一笑,眼眸如夜空中的繁星,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属下得王爷提拔至此,已是荣幸之至,实在没什么好求的了。”若真要求什么,便只愿王爷新的一年平安顺遂、万事胜意。故岑回到房间关上窗子,将呜呜的风声隔绝在屋外,提笔写下一封家书。父母亲大人如唔:启信谨祝康安!孩儿不孝,归少离多,不能常侍奉于膝下。今承蒙王爷器重,破例提拔至近身亲卫,特修书以告,不必挂念。敬扣金安。故岑收好信,躺在榻上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只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他想不明白晏谙为什么突然待他这样好,又是提拔又是赏赐的,他没立什么功劳,白日里还刚刚闯了祸,王爷也没罚他……故岑裹着厚实的棉被,心中又是疑虑又是忐忑,还有几分窃喜。翌日,皇帝宴请朝臣,皇子们都要入宫赴宴。晏谙正在屋里更衣,即便知道陈鹏一大早便跪在院子里恳求自己见他,却既没有让他起来,也没有赶他走,不是有意把人晾着,而是他现在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听他多说一个字。前世主从间的那些密谋都如同笑话一般,每每见到陈鹏,晏谙心底都升起一种被别人看穿了在股掌间玩弄的恶寒。院子里的雪虽然被下人扫走了,石砖却依旧湿冷,丝丝缕缕的寒意从砖缝中渗出来,沁得膝盖生疼,时间一长,陈鹏就有些跪不住了。他抬头看向守在门口的故岑,心中虽有恨,但因为摸不清楚晏谙的态度也只得忍下,咬牙问道:“王爷还不肯见我吗?”言下之意是催促故岑替他求情。故岑心软,加上陈鹏也是因为自己闯下的祸事才受的罚,犹豫了几番,还是推门进去想替陈鹏问问。晏谙由着下人给他穿戴好亲王服饰,看到故岑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他进来是做什么的,在故岑开口之前淡淡地拦住了他的话:“让他跪着,咱们走。”陈鹏一见着晏谙出来便对着他磕头,言语间满是追悔莫及:“王爷,属下知错了!属下不该自作主张!”晏谙未置一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抬脚便走。陈鹏却仍不死心,再度叫住晏谙,“王爷!今日宫宴,还请王爷准许属下跟随入宫,待赴宴归来再做惩处。”“本王不止你一个亲卫,为何一定要带你?”晏谙面无表情,他原本不打算现在处置陈鹏,若陈鹏老老实实地跪着,不动那些歪心思便还能活得过今日,如今看来是多虑了。“皇宫重地规矩森严,属下跟随王爷多年,实在放心不下,唯恐他人照料不周。”陈鹏见他停下脚步还以为有转机,伏在地上小心谨慎地道,仿佛字字皆是肺腑之言。却听见晏谙的声音冷到了极点:“你究竟是放心不下我的安危,还是急着去与太子通风报信?”故岑瞳孔骤缩,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为什么晏谙对陈鹏那样反感。他即刻盯向陈鹏,见对方在听到“太子”的那一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绕是如此,还强装镇定替自己辩解:“王爷!属下没有……”“嘘。”晏谙蹙起眉,仿佛被扰得心烦,闭上眼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之后睁开双眼,缓缓俯身靠近陈鹏。后者倒吸一口寒气,对上晏谙漆黑的眼眸,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具尸体,带着深深的嫌恶。陈鹏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却被迎面而来的威压死死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晏谙将嗓音压得低沉,故岑站在他身后不远,将这些话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