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为人简单直接——却并非我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直接,而是质朴坦率,仗义执言的直接。有个有名的道德难题能非常生动地显示出我们的不同。一列火车驶来,此时轨道上有5个小孩玩耍,而另一条废弃的轨道上只有1个小孩。司机已经来不及刹车,如果正常行驶,那么火车会撞到5个小孩。如果变道,就能拯救5个小孩,但是会让在荒废的轨道上玩耍的那1个小孩死去。如果不变道正常行驶,那这5个小孩就将死去。如果是林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变道。因为在他那里,黑白善恶分明,人的价值也从不应该用数量或其它功利因素衡量。而如果是我,可能结局就会完全相反。从前繁华世事,大家喝酒聊天,顶多偶尔话不投机,倒没什么本质分歧。但进入末世后,每次意见相左,背后都是人命。我其实知道,他很多时候看不惯我。就像许多人一样。——我之所以现在还有个能一起抽烟喝酒的朋友,其实全靠塔罗。她在我身后,叹息着、一字一顿说道:“沈无,好不容易活一辈子,至少……要无愧于己啊。”我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权当告别了。——无愧于己么……“沈先生,你怎么样?唉,这么折腾……身体是你自己的啊,不要命啦!”身旁有人在喊。脑子一阵阵胀痛,有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一个穿白大褂的影子在我眼前,对方严辞道:“人不管怎么要对得起自己,都这样了还不愿意就医……就为了瞒和你一起的那个年轻人?”——是医生。是了,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我渐渐神思回笼,和医生示意自己没事。心中却不由好笑,因为他竟和塔罗说了差不多的话。无愧于己?塔罗将我那时的心思想的太复杂了。我不与裴追告别,不是别的……只是本能的畏惧和逃避罢了。如今回想,那时起我便对裴追特殊,连塔罗都看得出来,我或许只是真的……自欺欺人,故意视而不见。而如今,医生问我……是不是不想裴追知道我不久人世。自然不想。若他毫不在意,我无法故作洒脱,未免难看。但若他在意,我……我不敢深想。短暂的僵持后,我对医生笑道:“您别这么紧张,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多急救一次也延长不了寿命。还不如好好说会话。”医生沉默地打量我,半晌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他暂时不会喊急救了,终于松了口气,靠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一仰头,笑了:“我真是唯一不做手术的?不会还是唯一一个自己一个人看病的吧?哎呀,人品不行,混太差了。”医生没笑,也没任我转移话题,而又一次追问道:“你不愿去急救,是怕被那年轻人知道?为什么?”我低头笑了下:“我的确不想让他知道我要死了……但说来奇怪,我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医生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和那年轻人一直在一起,又这么怕他知道你的病,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其实知道医生完全是好意,他想有人能说动我手术。在医生眼里嘛,多活几年最重要,哪怕残了傻了也好。但裴追究竟和我是什么关系呢?这把我也问住了。旧时间线勉强算是师徒,现在只能算是萍水相逢还硬要倒贴的陌生人吧。于是,我只好折中说了:“债主,老板。”医生却摇头:“不像。你知道我见得最多的什么吗?”“生离死别?”我随口胡扯。“生离死别只是结果,人都会死的。比较过程而言,结果往往好接受多了。”医生摇头叹道:“我见过最多的是生离死别前的无奈。说难听点,也叫等死。”“很多病人住进来,家属瞒着他病情。有些运气好点的,死的意外突然,走前还坚信自己的病能治好。”“不过这是少部分,大部分其实慢慢就明白了,陪着一起装傻,自欺欺人罢了。”“你这种瞒家属的倒是也有,不过一般是瞒着老父幼子,配偶挚友之类的还是会说。毕竟遇到这种事情,病人都想找个依赖,不那么孤单。”他发表了这串高见,我其实听懂了意思,却不想应和,还对那“家属”二字微微有些过敏,从手到心脏麻了一瞬。作者有话说:虽然是你以为自己可以死得清白?“真正像你这样的我只遇到过一次。”医生自言自语般说了下去:“也很年轻,开始是说失踪了,好几年才找到。找到的是遗体了。那时才知道,他早就得了病,也是治不好的那种,压根也没打算治,直接人间蒸发了。只是他像是有预感似的,检查报告一直是一个人去取得,他的家人……和爱人,都不知道。”我沉默一会,低声道:“节哀。”他说的人没去医院治疗过,细节却又知道的这么清楚,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是医生自己重要的人。医生摇头,笑了下:“他连遗书都没留下。不过我大概猜得到,他可能觉得这样别人就以为他一直还活着,就不会伤心了。就算后来知道他的死讯,也已经成了定局,不用遭受一点点看他死去的折磨。你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我忽然怔住了。我之前从未细思过原因,只是本能地不想让裴追知道。但深想起来,的确,如果真的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甚至是个仇人债主……我何必这么费尽心机地瞒住他呢?我意识到了,就像医生说的——我本能地不想让他看着我走向死亡。不管他到底在不在乎我会死。不管他到底会难过还是痛快。当时,我以为凡事不与裴追商量,即使穷途末路要自裁,也只想着如何瞒他,是冷漠。塔罗却说,你从来只对他温柔。但是还没学会怎么真的待人温柔。医生说:“我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一个有类似经历的人劝你一句。如果对方真的将你记挂在心,你是很难做到自然而然地消失的。到时候,你想过他会如何吗?”我没说话。因为无话可说。医生却可能误解了我的沉默,他缓和了些语气:“不过,这些都是后话。首要还是自己积极治疗,你的治疗态度终究太消极了。人生除死无大事,别担忧太多别的。”我笑了笑,心里却想,这话对我可不管用。因为在我这儿,可没什么比死更简单的了。那日发现身中貓灵诅咒,我毫不犹豫便说自裁,是因为其实那时在我眼里,自杀和其他随便哪种咒法一样,是在直接简单不过的解决方案。我不至于自己找死,却也从谈不上对生有多大的留恋。因此,若我这孤家寡人自裁便能解决麻烦换些人命,自然是最清白干脆的。只可惜,我这人从来没这么好的运气。我后来并没能真的自尽。因为这场诅咒,从最开始便是一场以我为角的阴谋。“它们”容不得我提前退场。我在笑,医生却神情反而严肃起来:“你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