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当时气氛对我们而言竟是难得的和谐,但我那会一点也没意识到,嘴上依然十分欠揍。我笑道:“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倒还有点讨人喜欢,如果说现在是冰雕,那时便是块小冰糖了。”夜晚静谧,晚风温柔,尘烟散去。我在廊前台阶下随地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裴追过来。裴追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眼,就好像只高傲的小雪狼。然后,他倒是也矜持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不过洁癖的小少爷当然不舍得像我这么没形象。他随身竟还带着纸巾,擦净了地面才坐下。我:“……”我忍不住说:“你这强迫症不会也是部队出身的奶奶教的吧?比如每天起床后必须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之类的。“裴追沉默了一会。虽然他一直始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我竟也无师自通了一种奇妙的感应——比如,我说完这句话后,他情绪淡下去许多。“不是。”裴追摇头道:“她从不拘着我这些。而在和你住在一起前,我甚至没意识到我有洁癖倾向的强迫症。仔细回想,以前家里人其实应该也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回避,没在我面前提。”风将一片花瓣送到裴追的肩头,他随手拂开,淡淡道:“因为那是奶奶死后我养成的习惯。她后来得了很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经手东西需要消毒几遍。她病的由来是我们家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我父母不会在我面前挑破。”听到“不堪回首”四字,我这自作聪明的人渣条件反射地脱口问道:“是你奶奶会得病和你父母有什么关系吗?”裴追抬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时才意识到有些冒昧,这显然是别人的私密家事,更别说裴追当时年纪虽轻,界限感已经相当重。说实在的,我怀疑他哪怕娶个媳妇都能跟人家相敬如冰,更别提我们这尴尬的关系了。然而,裴追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我的肩头,伸手过来,掂起我肩上落的那片桃花瓣,握在掌心。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下去。“我小时候,父母生意越做越大,便也得罪了一些人。说起来,那段时间大环境也不好,许多富豪出事,而且许多死于莫名其妙的意外。”“暑假的时候,我被人绑架了。”裴追说着,又补充道:“但其实是’差点’。”“事情说起来很简单,甚至幸运到有些滑稽,”他淡淡道:“我那天在学跆拳道,绑匪就埋伏在上课那条街尽头的偏僻处。但最后不知怎么搞的,绑错人了,而且错了也就罢了,还绑了我老师——一个黑带八段的教练。”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简直幸运到有些玄学了。“其实这事有些古怪,虽然教练身材不高,和我当年相近,但无论如何,把一个成年男人和男孩弄混也不应该。最后,教练将劫匪打了一顿,送了警局。”裴追轻轻一笑:“当时媒体报道称为奇迹,我现在还记得,最醒目的一条文案是这样的——”“奇迹般的幸运,简直像是死神在最后一刻,忽然放下镰刀,才能这样阴差阳错。”他重复当时媒体的文案。我忽然觉得心中异样,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脑海中似乎有个画面一闪而过,那似乎是一张写有名字的碎纸。“那是哪一年的事?”我忽然打断他。裴追微微一顿:“那年我刚上小学……七岁吧。”我长裴追五岁,那当时我就是十二岁……真巧啊,正好我十三岁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作者有话说:打滚求海星!这段我很喜欢,觉得“安魂”其实挺浪漫的他希望我怎么弄干净呢?“沈无,怎么了?”我抬头看到裴追皱眉望向我。我按着眉心,那段记忆就好像一个被封在匣子里的怪物,越想头越痛,索性先不管了。只是可能我刚才神情有点吓人,裴追情急之下将手搭在了我肩头,我只觉得那里莫名发麻。“没事。你继续说。”我说道。裴追停顿了一会,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但事情并没这么结束。我父母本来就信些鬼神,便坚信我的脱险是有神佛保佑,当时那绑匪‘鬼遮眼’了。于是高调庆贺,便引来了嫉妒和报复。”“那天,父母办了宴会,庆祝我大难不死。而同时,奶奶独自被留在旧宅,饭菜里被下了东西,引发了全身的免疫系统崩溃。”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奶奶死后,我父母都尽量回避提起,我也住校了,避免回家。”裴追淡淡道:“回想起来,真是讽刺……貓灵出事那段时间,是我和他们相处最多的时间了。”原来,他的短短十几年岁月,已看尽了别离。我觉得这少年没那么讨厌了……甚至,可能还多了更多些别的情绪。”以后不会在这样了。”不知怎的,我反常地说出了这句类似安慰的话:“不会再有人离开你。”裴追忽然抬起眼睛,注视着我,目光近乎灼然。我这才清醒,觉得自己着实不像话,人家已经父母双亡,的确没亲人可以离开了,我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却没想到,裴追竟看着我,点头道:“好,你记得这句话。”我们又静静坐了一会,那时春秋之交,花瓣散落,不知不觉便在脚下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回想起来,那日粉色的花瓣映着裴追如冰似玉的面颊,罕见地有种……冷淡又温柔的感觉“沈无,今天谢谢你。”我恍然回神,才发现裴追竟低头致谢。这连“师父”都不愿喊我一句的少年,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对我行礼。“你父母之事,原本我便脱不开责任。”我笑了:“你反而谢我?”裴追却神情平静:“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今日之事,你原本不必做。”话虽如此,但我原本也只是为了清因果,并不真是出于为他考虑。因此侧身让了,未受此礼。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样他得连名带姓叫我,看来这辈子是都等不到他叫我师父了。我的预感果然没错。后来许多年,他始终一口一个“沈无”。说实话,除去少数几个亲近的朋友偶尔连名带姓唤我,其他人都是规矩地喊“沈顾问”。我这名字倒像是专门取来让他喊似的。不过久而久之,便都习惯了。导致逆转时间后的五年,没人再这样叫我,我还觉得少了些什么。送别裴追父母亡魂的那天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自那天后,少年彻底茕茕一人在这个世上。也是那日之后,我告诉了裴追家里的进出法诀。不过,我对他直呼我名字而不叫师父,始终有点耿耿于怀:“你若坚持不肯称我为师,也可以。那便拿出等量的诚意来。”“诚意?”裴追皱眉重复着这个词。我原本只是随口挤兑他一下,如今看裴追这冷淡沉思的神态,倒忽然真有了想法。“我记得,我收你为徒那日,有个男人强迫你为他倒酒,你似乎不愿。”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样一来,我便很好奇。”我缓缓笑道:“你愿意为我斟酒吗?”“不只是这一次,以后、实时、刻刻。或许也不光是倒酒——只要我们还是师徒,只要我需要,你便要低头侍候我,你要记住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笑着俯身掂起裴追的下颌:“裴追,徒儿……你愿意吗?”……新世界线,第五年,现在。“沈无。”同样的声音,类似的语气,这个称呼跨越颠倒的时空传来,我竟浑身一凛,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