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估计就是早上裴追和我说话时的那副表情。他看起来的确挺想杀了我。能猜到缘由。他愤怒应该是因为,理性上他和我素不相识,我和他初遇是在酒店床上,像个投怀送抱的男妓,放浪卑贱,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类人。但却让他毫无理由的失控。对于裴追这种素来冷静的人,简直是可恨极了。“沈顾问,你们真的从前不认识吗?”季时雨踌躇着问道。“我其实之前都是跟他父亲的。只是现在小裴总也开始接触公司的事情了,我算是少数和他认识比较多年的,便被派来做他的助理。”这在休息日依然穿正装打领带的年轻白领絮絮叨叨地说道:“我比他大几岁,看着他读大学、毕业进公司。其实私下里把他当弟弟。”“他其实不太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做事滴水不漏,有时候连我这种老油条都佩服……但渐渐地,我也发现一个问题。哪怕认识那么久,小裴总对我、对身边的人、甚至自己的父母,始终是淡淡的。好像没什么事能勾动情绪似的。”季时雨苦笑了下:“老领导一度还挺担心的,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沈顾问,这是我让你卖身也可以?裴追冷淡地吐出两个字:“理由。”“我说过了,我可以看到人的死期。在你身边是为了不让你死。”我认认真真地回答。简直像个优质金牌客服。他缓缓皱眉,然后合上书,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这是我进来后,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我。裴追的眼睛很漂亮,这是我许多年前便意识到的。他的瞳孔很特别,非常黑,像不透光的深渊。而当他面无表情地将眼神落在人身上,就如神祇要看穿人的灵魂一般。“若我不信呢?”我曾养大的“神祇”反问道。“不信什么?”“不信你能看穿人的死期,也不信你保护我的说辞。”“为何不信?”裴追冷淡地说:“为何你说了,我便要信?”他说着,缓缓靠近,黑发拂过我的脸颊,落在我的肩头。“更何况……沈无,你看起来就不像会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清冷的贵公子这样说道。我其实知道他还在工地误会的气头上,再加上癌症楼我行事的确触及他底线了,因此言辞会格外尖锐些。但是他那句话落地,我的脑海中蓦然闪现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我站在高台之上,看台下千人瞬间心脏崩裂,鲜血混杂着混浊的雨水成为一条蜿蜒的小河。——他们都是我杀的。始终如跗骨之蛆折磨着我的头疼骤然加剧,这一下锐痛就如同冷不防被人当胸捅了一刀。我咬住舌尖,才强行克制住自己痛得弯腰的冲动。然后我笑了,顺从地点头:“小裴总说的是。”我态度和软,裴追便没有立刻离开,但眉宇却缓缓皱起。我猜测,那是因为我看起来没骨气又爱趋炎附势,他看不起。作为曾经的上位者而言,我知道自己现在表现出的这副懦弱低贱的模样,裴追作为富家子弟见得最多。但这也意味着,他更能理解这类人的行为逻辑,更容易相信这种财权色交易下的动力。我又想到,那日发廊中的人打量着我说:“这样一副好相貌,在你身上真是可惜。如果长成这样,还肯低眉顺目,臣服卑微,再在床上乖顺低伏,婉转承欢,应该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吧。”我现在,应该也只有脸和身体还有点价值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心里没什么波动,反而觉得有些运气。因为我虽卑贱至此,到底还有些残余的尊严底线,对他人当真演也演不出来。但对裴追……或许可以。熬过那波突如其来的剧痛,我的思路稍许清晰,延续着这个新人设,决定换个办法。“小裴总,被你看穿了啊。”我笑了起来。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先前说的那些……你既然不信,便抛诸脑后吧。”我轻轻笑道:“我换一个理由,你看喜不喜欢?”裴追一脸“我看你又编什么借口”的神情。他刚才说完话,便坐回椅中,双腿交迭,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搭在扶手上。我们在书房中一站一坐,连场景都无甚大变,几乎让我有一瞬的恍惚。只是那时,坐着的是我,站着的是他。我那时从来惫懒,认为俗世不值得抬一下手指,但偏偏毛病多,不喜生人触碰东西。因此偌大的别墅却并没有佣人。我便很喜欢指使裴追做些杂事。比如在书房时,从前的数千个日夜,我就懒散地靠在椅中,视线都不会从书页上离开,随手一指书架,便道:“裴追,我还要上周在读的那本。”等我反应过来时,竟然又已经出了会儿神。最近越来越频繁且不合时宜地想起往事,恐怕只能是病重的缘故。裴追忽然起身走近,打量我道:“沈无,你怎么了?”我笑:“没事。在想怎么花言巧语,可以说服小裴总您呢。”他停下脚步,眉头蹙起,淡淡道:“那你想好了么?”“想好了。”我走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裴追,我这样落魄……自然只想被你包养,指望能朝夕相处,赏顿饱饭,做个玩物。”说来真是新奇,我从前那么傲慢自矜,现在竟然可以内心毫无波动地说出这番话。我都怀疑现在哪怕裴追一巴掌抽在我脸上,我都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