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足足等有两个钟头,天色转浓,路灯亮起,一辆小轿车缓缓停住,姜媛和小静先下车,再下来个男人,西装革履,风度十足,三人有说有笑,片刻后,小静先开门,进去了。姜媛继续和男人闲聊,嘴角笑容勾起,眼波泛滥,男人的手,不动声色揽上腰肢,姜媛没有拒绝,甚至主动偎近男人,凑近耳畔,说着什么,姿态撩人,神色妩媚。男人大笑,锁了车。姜媛挽住男人胳臂,亲密的走进门内,呯一声阖上了。逸文初见此幕,热血直涌头顶,再就浑身发冷,如掉冰窟,眼睁睁地,等一切尘埃落定,佳人离去,街道空荡,只有轿车,沉穆地停在那里,乌漆抹黑,四四方方,像坟冢,埋葬着爱情。逸文一路失魂落魄,看到茅山酒家,走进去,独自坐窗前,对月吃酒,再晃悠悠,走回复兴坊,叩潘家妈卧室门,潘家妈说,进来。逸文走进去。潘家妈坐在床上,唠叨说,哪能吃的醉醺醺,我去煮醒酒汤。掀被要下地。逸文却先跪倒,跪在潘家妈脚边,面庞俯压腿上,喃喃说,姆妈,对不起。潘家妈叹息一声,伸手抚摸逸文头发,裤子布料,被泪水浸透,潘家妈心底无比酸楚,终是说,逸文,我不管了,只要侬开心就好。逸文没响。无常大清早,潘家人正在吃早饭,电话铃声响,玉宝去接,挂断后,叫余琳进房,严肃说,逸武出事体了。余琳说,啊。玉宝说,传染病医院打电话来,逸武得了甲肝,正隔离中。余琳面色发白,慌张说,我,我得去吧。玉宝说,医生叮嘱,家属不要去,免得交叉传染,有护士照顾,大可放心。我想也对,这一家老老小小,经不起折腾。余琳说,只能这样了。两人回到饭桌前,潘逸年说,啥事体。玉宝还没开口,余琳先哭了,潘家妈说,不要吓我。余琳说,逸武得了甲肝,我想去照顾,又不好去。潘逸年说,是不好去,甲肝传染性强。潘家妈没胃口了,忧虑说,逸武不会有生命危险吧。玉宝说,不会的。医生讲了,一般性发病后第三周,体内会产生甲肝抗体,病毒就自然消失。潘家妈说,为啥会得甲肝。吴妈说,再吃毛蚶呀,启东运粪船运来的毛蚶,多污糟。众人看向余琳,余琳心虚说,逸武硬劲要吃,我又没办法。吴妈说,李阿叔昨夜发高烧,送医院了,姚大嫂面孔腊腊黄,估计也中招了。潘家妈说,我面孔黄吧。逸青说,不黄,白里透着红。众人笑了,玉宝笑说,难得见逸青回来一趟。逸青说,甲肝的关系,工地停工休息。娟娟开心说,学校也停课了。逸文起身说,我上班去了。吴妈递来碗说,等等,把板蓝根吃了,吃了不会得甲肝。逸文没讲啥,一饮而尽,拿皮包走了。娟娟说,我不要吃板蓝根,我吃的要吐了。吴妈说,弟弟妹妹侪在吃,娟娟要做榜样吧。娟娟皱起鼻子,一口气吃光。潘家妈说,板蓝根还够吧。吴妈说,够用。幸亏玉宝姐夫帮忙。玉宝说,不晓从哪里弄来的,我有些心不安。潘家妈说,为啥。玉宝笑笑,没响。吴妈说,非常时期,能弄到板蓝根,也是个有办法的人。潘逸年说,我托朋友,弄到六盒片仔癀,治肝炎有特效,明后天就到,玉宝拿几盒回娘家。玉宝一笑说,好。吴妈惊喜说,还是逸年有办法,片仔癀现在一药难求,三粒片仔癀、可以调一台十七寸彩电,一包板蓝根、可以调一包进口烟。玉宝笑说,又从哪里听的小道消息。吴妈说,是真的,现在不是讲嘛,吃一粒片仔癀,就吃了一颗定心丸。潘家妈说,反正啊,大家要注意,和楼里邻居、还有熟人见面,不要握手,不要勾肩搭背,特别逸年,不要吸人家递来的烟,讲话也离远点,不要靠太近。潘家妈说,玉宝华亭路,暂时不要去了,生意没身体重要。玉宝说,是这样打算的。逸武在医院待了近一个月,回来后,潘家妈不放心,专门腾出个小房间,吃喝拉撒,和家人分开,等到彻底没问题了,才敢放出来。这天,逸武提着行李袋,要往松江去。余琳说,再休息几天吧,急吼拉吼做啥。逸武说,病这一趟,少赚多少钞票,得补回来,刚刚工头电话,有个富婆,要装修别墅,工钿霞气不错。余琳还想讲,逸武已匆匆走了。玉宝在灶披间烧开水,姚大嫂眼睛不黄了,庄阿姨说,看新闻嘛,上海有30万得甲肝,死亡11例。携带病毒的人更多,有150万。姚大嫂说,上海人口一共有多少。玉宝说,1200万。姚大嫂说,吓人倒怪。刘家妈说,长久没看到李阿叔,不晓哪能。玉宝说,听讲去女儿家了。姚大嫂和庄阿姨没响。逸武经过说,阿嫂,我走了。玉宝说,当心身体,不要瞎吃八吃。逸武笑说,晓得了,走出复兴坊,工头的面包车停在路边,逸武开门坐进去,工头说,先去医院。逸武说,为啥。工头说,去验血,看gpt指数。逸武说,我甲肝早好透了,还要做啊。工头说,每个人侪做,富婆要求。逸武说,这富婆,疙瘩的。工头笑说,气质也蛮好。玉宝冲好热水瓶,要上楼辰光,被姚大嫂叫住,玉宝说,啥事体。姚大嫂说,早上碰到逸文,逸文跟我讲,想和韩医生见面谈谈。玉宝说,是吧。姚大嫂说,韩医生倒没空了,现在天天廿四钟头在医院,霞气辛苦。逸文讲没关系,等空了再谈。玉宝说,蛮好。姚大嫂说,李阿叔不会回来了。玉宝说,为啥。姚大嫂叹口气说,李阿叔,是死亡11例,其中1例。玉宝呆住。三月底,这场袭卷整个上海,令每个人谈毛蚶色变的传染病,终于得到遏制,复工的复工,复学的复学,一切重归秩序。但薛金花却出了意外。玉宝赶到医院,只有秦阿叔跑前跑后,照顾着。玉宝说,哪能回事体。薛金花说,踩楼梯滚下去,粉碎性骨折。玉宝说,为啥不当心。薛金花生气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这要当心就能避免,倒好了。玉宝说,我讲不过侬,阿姐、玉卿呢。薛金花说,玉凤上班,玉卿做生意,只晓得不上班扣钞票,不做生意少赚钞票,没人顾得上我这老不死。玉宝说,轻点,难听吧。薛金花说,有啥难听的,我就是要讲,道尽我的一腔委屈,这趟要不是老秦,背起我,就往医院跑,我这条大腿,就没哩,我成为残疾人,可以去居委会,领残障金了。玉宝笑说,稍许有些夸张。薛金花伤感说,老早底,缺钞票,但有亲情,现在有钞票,没亲情,我薛金花,终于混成了,上海滩一位孤寡老人。玉宝说,我去批评教育伊拉,来赔罪道歉,大家轮班,做到病床前后不离人。薛金花说,这样更没意思,我不是个,欢喜麻烦子女的老人。玉宝说,平常辰光,人家要讲姆妈老,吹胡瞪眼要骂人,现在自己、倒一口一口老人。薛金花眼一闭,不睬。秦阿叔端水送药过来,小声说,困着啦,等醒来,叫那姆妈,把药吃了。玉宝说,好的,这些天,麻烦秦阿叔了,回去休息吧,我会得照顾。秦阿叔叮嘱两句,才离开。薛金花在腿里打了钢板,出院这日,是礼拜天,一家子,包括黄胜利、潘逸年,浩浩荡荡,恭迎老佛爷回府。薛金花表面不显,心底霞气满意。到了同福里,房间挤满,薛金花翘腿坐沙发上,对盼盼说,去叫秦阿爷来。盼盼说,好。一溜烟跑了。玉凤递烟倒茶。黄胜利伸出大拇指,给潘逸年看说,玉扳指,乾隆爷带过的,硬货一只。潘逸年说,不便宜。黄胜利说,不便宜还算了,主要有价无市。潘逸年笑而不语。小桃凑过来说,姨夫,看我的奖状。潘逸年一张张翻过,表扬说,比我当年还结棍。小桃高兴说,真的。潘逸年点头说,再加把劲,就可以超过我了。小桃说,我也要考同济大学,和姨夫一样搞建筑。潘逸年笑说,大可不必,一定还有更好选择。黄胜利掏出块怀表说,瞧瞧,黄铜的,老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