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间,赵晓苹碰到张维民,张维民在抽烟,一个上,一个下,阳光从楼道窗户射进来,尘灰乱舞,四目相对,恍若隔世。张维民先招呼说,来啦。赵晓苹轻快说,嗯,我来寻玉宝对帐。张维民说,华亭路生意好吧。赵晓苹说,还可以。张维民说,那位对侬好吧。赵晓苹笑着说,好的。两个人沉默下来,楼上楼下有嘈杂声,但感觉很安静。张维民见赵晓苹不走,笑说,还有事体。赵晓苹说,请让一让。张维民才发觉堵住了楼道,连忙侧过身,赵晓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上走,叩门,门打开,问找谁,说找玉宝,走进去,门关上。张维民收回视线,往楼下走。玉宝翻着帐本说,啥辰光去广州进货。问了两遍,没人应答,抬头说,想啥呢。赵晓苹摇头说,没想啥,过两天去广州。玉宝没再问,关心说,每天从四川北路赶到华亭路,吃力吧。赵晓苹摇头说,我近腔住在同福里。玉宝奇怪说,为啥。赵晓苹说,陆继海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厌气。玉宝说,这样。赵晓苹忽然说,张维民老婆、是哪样一个人。玉宝说,出身高知家庭,大学生,教育局工作。赵晓苹说,是美女吧。玉宝说,我还没见过。赵晓苹说,啥。玉宝说,结好婚就公派出国了。赵晓苹说,舍得啊。玉宝说,有啥不舍得。赵晓苹没响,玉宝说,时代在进步,我们的思想观念也要改变,不是所有女人,侪要以丈夫为天,一切围着丈夫、家庭转,也可以有志向、有事业心、发财致富。赵晓苹笑说,譬如我们是吧。玉宝感叹说,是呀,想想看,刚做个体经营户,弄堂里左右隔壁邻居,见到我们,指指戳戳,瞧不起,绕着路走。这才多少辰光,已经不一样了。赵晓苹心情转好说,是呀。我还以为,玉宝生好小囡,会专心留在家里相夫教子,现在听来,不大可能了。玉宝说,尝过自己赚钱的滋味,哪能会轻易放弃。赵晓苹说,我听讲,华亭路市场,要重新划分商户摊位面积。玉宝说,啥意思。赵晓苹说,要扩充商户,同时租赁费重新计算,还不是看我们赚钞票、有利可图,眼红呗。听讲长乐路街道办公室,每天水泄不通,侪是打探消息的。玉宝沉思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再扩充两个门面,把服装生意做大起来。赵晓苹微怔说,真的可以嘛。玉宝笑说,为啥不可以、有啥不可以。赵晓苹激动的要抱玉宝,玉宝说,别,我肚皮受不了。时光飞快,余琳先发动,原还倚在床上啃苹果,忽觉腿间有水流下来,生过一胎有经验,晓得羊水破了,镇定地让娟娟叫六妹来,六妹和潘妈玉宝几个在看电视,幸亏逸文也在,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余琳抬上乌龟车,送到医院没过两个钟头,就生了。吴妈炖好老母鸡汤,六妹回来拿,玉宝说,生的儿子、还是女儿。六妹喜洋洋说,生的儿子。玉宝笑说,阿琳总算得偿所愿。逸武接到电话,慌急慌忙赶回来,拎了两麻袋白米,带了不少鸡蛋蔬菜、活鸡活鸭,还有鸽子。大早晨,灶披间里,咕咕喔喔嘎嘎不停。庄阿姨一吓说,开养殖场哩。吴妈在杀鸽子说,没办法,人多,粮票蛋票菜票副食品票不够用,只好去乡下头想办法。庄阿姨蹲下打量说,芦花鸡霞气漂亮,我拔几只尾巴毛,给孙女做毽子。吴妈说,随便拔。生产潘逸年在工地开会,程飞婷说,我的设计绝对没问题,沉桩达不到设计要求,是那施工问题,和我无关。张维民说,讲话不要太绝对。项目经理沈国富说,我带队施工不少年数,有丰富经验,我不会错的。程飞婷一拍桌子说,我也不是初出茅庐。盯向潘逸年,冷声说,潘总哪能讲。潘逸年果断说,设计没问题。有问题的,一个地质情况未能勘探清楚,尤其持力层。二个局部可能有坚硬土层或砂夹层。三个桩打入新近代砂层,造成砂层挤密,沉不下去。沈经理依这三点查找原因、通报结果,再上会讨论。程飞婷笑笑,没人再吭声。陈诚叩门说,潘总,有急事体。潘逸年说,直接讲。陈诚说,潘总家里电话,让快点去红房子,夫人要生了。潘逸年脸色顿变,立刻站起身,张维民也站起说,我开车送潘总去。潘逸年点头说,沈经理和程工代主持会议。大步朝外走,张维民紧随,坐上车,张维民发动引擎,打方向盘上路,想想说,算月数、阿嫂还早吧。潘逸年皱紧眉说,才七个月,开快点。张维民说,好。潘逸年点了根烟,摇下车窗,无人讲话,气氛凝滞。红灯时,张维民说,潘总对程工太信任了。潘逸年没响,抽两口才说,我和程工共过事,79年的中山温泉宾馆、广州白天鹅宾馆、80年的深圳竹园宾馆、广州中国大酒店、81年丽都饭店,程工侪做为高级工程师、参与架构设计。后调到上海,进入设计院工作。张维民啧舌说,这女人辣手,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潘逸年说,花园饭店标书,可有递上去。张维民说,嗯。潘逸年说,没提我吧。张维民说,没,借用我娘舅公司递的标。潘逸年不再说话。到了红房子,张维民停好车,潘逸年下车,健步如飞,越走越快,干脆跑起来。张维民在后面说,等等我呀。一路跑到产房,门口等满人。有薛金花、玉凤、黄胜利、玉卿这些娘家人。有潘家妈、逸文逸青,吴妈也在,抱着一饭桶母鸡汤。赵晓苹也来了。潘家妈看到潘逸年,松口气说,老大总算来了。潘逸年严肃说,哪能回事体。潘家妈说,玉宝不小心拐一跤,肚皮就开始痛了,赶紧送来医院,直接进了产房。潘逸年说,医生哪能讲。潘家妈说,医生还没出来过,就让等吧。潘逸年点点头,去和薛金花等人打招呼,黄胜利拍拍其肩膀说,放心,肯定没问题的。潘逸年勉力笑笑。逸武去办出院手续,余琳听讲玉宝情况,由六妹抱着小囝,也慢慢过来候产区,看到黑压压的人,站到不起眼角落观望,六妹说,为什么不过去。余琳说,人够多了,不要过去添乱。护士出来说,林玉宝家属,林玉宝家属在吧。一堆人拥上去。潘逸年说,我是林玉宝丈夫。护士说,保大还是保小。潘逸年紧张说,啥意思。护士说,一旦产妇出现难产,是先保大人、还是保小囡。潘逸年说,保大人。护士说,签个名。潘逸年难板手指抖颤,签好名说,玉宝情况哪能。护士说,有啥情况、会及时通知家属的。退回产房,用力关门,哐当一声,似撞在人的心上。余琳转身说,走吧。六妹抱着小囝跟在后面。薛金花和潘家妈说,七活八不活,没问题的。潘家妈担心说,怀一个小囡还好,主要是两个。薛金花说,没问题,我自家女儿我晓得,长命百岁。逸文笑说,肯定的,阿嫂的身体,比我们还要健康。逸青说,我作证。薛金花说,逸青消瘦了。逸青摸摸脸说,是吧,我最近工作辛苦、又要练吉它。薛金花说,是苦。玉凤咳嗽说,姆妈。薛金花说,我聊聊天不可以啊,我这颗心,要爆炸了。潘逸年等了一歇,实在捺不住,去寻肖主任,通融进到产房,扑鼻一股血腥气,玉宝面色苍白,满额是汗,躺在产床上,朝潘逸年伸出手,潘逸年紧步上前,用力握住,只觉掌心攥一块冰,放嘴边呵气、亲吻。玉宝先还坚强,看到男人后,蓦得流下眼泪。潘逸年温和说,哭啥。拿过手帕擦眼泪,玉宝说,我总生不下来,是不是不好了。潘逸年说,瞎讲有啥讲头。玉宝哽声说,我不想死,我的好日节才刚刚开始。潘逸年说,放心,肖主任是这方面权威,不会出事体的。玉宝说,我好多话想讲。潘逸年说,生好后随便讲。玉宝说,我怕我没辰光讲了。潘逸年说,再讲这种丧气话,我要生气了。玉宝说,那我就讲一句。潘逸年说,啥。玉宝说,我嫁给逸年、从未后悔过。潘逸年眼眶发红,笑说,我也一样。玉宝说,我要死了,两个囡囡就托付逸年了,假如再婚,也要找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潘逸年笑说,想法蛮多嘛,放心,我这辈子,只有玉宝一个妻子。玉宝说,不是骗骗我吧。潘逸年说,我啥辰光骗过玉宝,所以少讲两句话、保存体力,为了我,也要坚持下去。玉宝说,这话我爱听。潘逸年说,我不能没有玉宝。玉宝吸口气说,不要讲了,我痛死了,快点叫医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