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查这名字就这么叫上了。
到了扎西家,查勇看到老才旦也在,有些惊讶。他想看来传闻也许是真的,巴桑真快出狱了。女人端上来一大锅肉。查勇问是什么肉?扎西才说,昨天不小心撞死了一只羚羊。见查勇有些疑惑,扎西就说,一只倒霉的羚羊,踩中了猎人的夹子,弄断了一条腿,逃了好几天才找着,一路都是血……已经请过活佛了,放心吃吧。
老才旦五十多岁,戴一顶脏兮兮的毡帽,裹着灰色的棉袍,看上去像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歌乐沱高寒海拔,紫外线强,风大,人容易出老。但像老才旦这样出老的并不多见。笑起来,慈眉善目,如得道高僧,一点也看不出身负血海深仇。老才旦的牙几乎快掉光了,他用藏刀将羚羊肉切成细细的一条,蘸上盐巴,塞进嘴里,像山羊那样慢慢地嚼着。
老才旦吃得很少,默默地喝着青稞酒,额头上几股抬头纹挤出一个“王”字。酒到七分,老才旦放下碗,望了眼扎西,说:“巴桑活不长了。”语速缓慢,却有种不可置疑的力量。
没人接话。都安静下来,房间一下变得死寂。过了会儿,扎西说:“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他已经坐过牢了。再说,你答应过活佛放他一马的。”老才旦摇摇头,额上的“王”字更深了一层。“即使我放过他,我看次加也不会。他必须死。”他喝下杯中酒,目光依次从查勇、大牛和小李身上递过,“我昨晚又梦见次松了。他正赶着一群牦牛回家。模样一点都没变。那十万块钱和二十头牦牛,我会加倍还给他。”
扎西叹了口气,说:“你这让我为难嘛!”老才旦说:“我不为难你。你什么不管就行。我只要巴桑赔次松一条命。”扎西不说话了,闷声喝着酒。老才旦起身说:“扎西,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扎西说:“我知道,但我现在是警察。”老才旦说:“我才不管你是不是警察,别忘了你也是这个家族的一分子!”
老才旦走后,查勇说:“巴桑必须得死吗?”扎西沉默着。查勇说:“巴桑已经坐过牢了。”扎西摇摇头说:“你们不会懂的。法律是法律,除了这个,这里还有法律之外的东西。”查勇说:“既然这样,还需法律做什么?”扎西苦笑说:“要没了我们,你指望活佛来给你们守石头?”
2
巴桑即将获释的消息传得众人皆知。他没见过巴桑,巴桑入狱的时候才十九岁,算上减刑的五年,共服了十五年的刑。查勇想起十五年前,自己还在高中读书,谈起女孩还脸红,现在老婆儿子热炕头,还包揽了一个工程队的活,就觉得十五年过得很漫长。
老才旦家房梁上的钱包依然没有摘下来。这两天,老才旦又换了条新哈达,隔老远都能看得见。风从草原刮来,将梁上的哈达吹得左右摇摆,那里面包裹的仿佛不是钱,而是次松的亡魂。不知次松的魂灵是否已经原谅巴桑?老普布家只有巴桑一个儿子,要不是他们家族其他青壮年男子全逃跑了,说不定老才旦家族早就动手了,也不至于等十几年。
查勇刚来的时候,歌乐沱隔壁甲学乡,一个外地来的四川小商贩杀了两个人。甲学乡有三兄弟,性格暴戾,欺负小商贩是外地人,在他的小卖铺拿东西,烟酒零食方便面,从未付过账。旁人忌惮他们几分,都不愿作声。这三兄弟欺凌惯了,觉得不过瘾,盯上了小商贩那有几分姿色的婆娘。小商贩气得脸色铁青,嘴上一句话不说,心里却起了杀心。他先将小卖铺易手,打发老婆和儿子回了娘家,然后弄来一杆猎枪,坐等杀机。原计划是等兄弟仨凑齐,一窝端掉。等了两天,一直没机会,失了耐心,还没等聚齐,先动了手,当场崩了哥俩。最小的不在场,幸免于难。小商贩并没慌乱,提了枪上街四处寻老三,没找着才逃。从此踪迹全无。没谁晓得他去了哪儿。老三怒火攻心,急于要给兄弟俩报仇雪恨,找了两年,半点音讯都没捞着。小商贩人间蒸发,连警察都找不着他。几年下来,老三渐渐失去信心,彪悍的汉子,变得颓然丧气,走路都抬不起头来,之前惧怕他的人,现在都敢当他面耻笑他了。白死了俩兄弟,连个仇人都找不着,成了窝囊废。这事让他很失面子,不久就悄悄走了,去寺院当了喇嘛。
查勇认得次松的弟弟次加。次加是歌乐沱的头号骑手,骑术精湛,极其骁勇。去年八月赛马节,次加骑着一匹白马,后半程发力,从群马中奋起直追,越过所有对手,拔得头筹,出尽了风头。那是一个有名的霹雳火,他老婆常被他酒后打得鼻青脸肿的。次松被杀那年,次加还只有十岁。少年目睹了哥哥倒在血泊中的全部过程,从此变得沉默起来,性情大变。他等了十五年,从弱不禁风的少年变成矫健勇猛的男人。每天刀不离身。发了毒誓,要用这把刺死次松的刀割下巴桑的头。
有人看到次加又在磨刀。每隔一阵子,次加都要拿刀出来磨一磨。那是一把华丽的藏刀,锋利无比,牛角刀把上缠绕着银丝,刀鞘上刻有飞禽走兽,镶嵌着绿松石。想到这么漂亮的艺术品,还要再沾一次血,不禁让人脊背生寒。
查勇曾见过老普布一回,几年前赶牦牛时,老普布从山崖上摔下来,瘸了一条腿,从此身体每况愈下,听说已卧床不起,恐怕时日不多了。老才旦家族的人要找老普布算账易如反掌。瘸了腿的老普布连狗都欺负他。但这么多年来,他们不但没动过老普布一根指头,偶尔还帮衬接济一下。老普布身边孤独无依,那些逃掉的族人没一个敢回来的。逃了那么多年,他们早不耐烦了,也盼巴桑早点出来,将这事来个彻底了断。巴桑不出来,就没人敢回歌乐沱。巴桑入狱的这十几年里,老才旦家房梁上的哈达都不知换多少条了。那洁白的哈达散发着血仇未了的怨怒,每个人心里都绷紧着一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