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谢洵自知不适宜久留,转身欲走,却又想起母亲临死前跟他提起的一句话,声音越来越低。“娘还留着一口气时,亲口对我说,她此生能?托生在陆家,有这样的父母兄姐,是福;此生能?遇到?卫祖翁这样待她亲厚的叔父,亦是福。”“青州苦寒之?地,千里迢迢,母亲很牵挂祖翁的旧疾。”陆家灭门惨案始终是卫老尚书无法纾解的一块心病,老人上了年纪德高望重,却被贬官,只身前往青州,与儿孙分离,身子?骨愈发撑不住。陆训盈记在心里,都道人死如灯灭,可她咽气前还是放不下。“娘最后?是笑着走的。”青年鲜少说这么多,只留下这句话,推开门走了出去。正厅中响起一道压抑的低泣声。白?发人送黑发人,卫老尚书如今得知最偏爱的小侄女死的那般惨烈,难免伤神。推开门,谢洵并未着急离去。正厅前场地空旷,唯有一道高大的孔夫子?像,金灿灿的日?光高高挂在天?上,是少有的炙热。青年身上的冷意被渐渐驱散,只是内心深处那汪深潭依旧结着寒冰。忽而,他的耳朵动了动。拱门后?果然响起一道踏踏的军靴声音。来者身披轻甲,腰悬利剑,正是这次被景和帝钦点?负责贡院秩序的安国公世子?,祁小将?军祁庭。祁庭这段时日?忙于帮季浓寻退婚法子?,又同汝南季家的几位长辈周旋,已有一段时间未曾上朝,就连赴任的圣旨也是送到?了安国公府上。如今却在贡院见到?了如此打扮的谢洵,他心头明白?过来,想来陛下也颇为依仗这个驸马。上次的事?还横亘在祁庭心中,他如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纵使边关的国仇家恨如何浓烈,可对上元妤仪,他更习惯率性而为。因此,便?格外?不喜欢驸马谢洵。硬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祁庭只朝站在廊上的青年拱了拱手,又率领身后?的士兵离去。谢洵朝他回礼,祁庭却走得飞快,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一行身披铁甲的将?士们?转瞬不见人影,谢洵眸中无甚波澜,祁庭此般作为落在他眼中,像个得不到?糖块生闷气的稚童,没什么伤害。又是一声钟响,余音悠长。谢洵眯眼打量着天?色,日?光倒映在他眼中,将?那双瑞凤眼染成了漂亮的琥珀色,衬着左眼下那颗泪痣也有了几分透明之?意。青年转身,轻敲正厅的门,沉声道:“卫大人,时间到?了。”良久,屋中响起椅子?往后?撤开的细微动静。开考之?前照例要点?名检查籍贯姓氏和路牒,卫老尚书缓缓来到?校验场,坐在正中央的一把太师椅上,眼皮有些肿胀。前来京城赴考的士子?们?有年轻力壮的,亦有鬓发斑白?的老者,此时都站成了规规矩矩的方队,一个接一个上台,在保证书上摁手印并签下自己的名字。日?头一点?点?倾斜,冗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终于见到?了尽头。站在队伍末尾的青年,或许说得更精确点?,倒更像个少年。在一众贡生中,他虽站在队伍末尾,却极为显眼。这少年与当今陛下差不多年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因瘦削的颌骨添了几道不属于这年纪的锋锐。少年穿着一袭尺寸略大的不合身衣袍,眼中带着防备,深吸一口气后?上前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姓名。谢洵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局促和欲望。他对旁人的情绪变动一向敏锐且准确,甚至达到?了一种近乎妖邪的诡异程度。谢洵可以肯定,而先前过来落笔的士子?中并无一人有这样极端的变化。于是便?下意识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关注。他在矛盾在纠结,可到?底在害怕些什么?保证书上,少年写下自己的名字前两个字,从前无比顺手的毛笔此刻捏在虎口处,却好像怎么也没力气往下写。顿了几息,卫老尚书察觉出他在拖延,又看他年纪颇小,还以为这孩子?是紧张。便?安慰道:“你小小年纪,便?可通过千军万马,擢选来参加会试,已经?很好。”少年垂下的眼睫剧烈颤动,谢洵看见他布满伤痕的手背上崩出几道青筋,少年的声音低的几近喃喃自语。卫老尚书并未听清,只看到?他嘴唇翕动,便?关切地问道:“孩子?,你方才说什么?”少年抿唇不语,只是飞快落笔,墨汁在最后?一撇上勾出一道上扬的弧度。他向众人垂首作揖,眼睛始终低垂,无人看清他青涩的脸庞。正当他要离去时,谢洵却骤然开口,音调不高,在一片沉默中却格外?明显。“吴贡生可放宽心,当今陛下是举世明君。”一语泛起巨大的涟漪。吴佑承的步子?明显一顿,过于瘦弱的双肩向上微耸,他回过头,不卑不亢地对上身后?所有负责春闱的官员视线。脸庞瘦削,一双圆眼却亮的惊人,少年额角生了一道短疤,时日?已久,如今疤痕已经?结痂。卫老尚书看清他的容貌,眉头拧紧,他与这小生是第一次见面,可这少年的眉眼却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像极了另一个人。老者艰难地搜刮着脑海中混乱的记忆,一个个人影在他心中闪过,又一个个排除。猛然,卫老尚书眼中一震,他想起来了。十六年前,准新科状元郎孔岐在午门自缢,以己之?命诉说冤情,告慰恩师在天?之?灵。这样亮如淬火的眼神,原是像极了孔状元。老者仔细睃巡过少年的脸庞,只他面庞青涩,脸上挂着几道斑驳的伤痕,骨架还没展开,若有相似,也只有那三分罢了。但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目光从谢洵身上挪开,不知想到?什么,姿态恢复恭敬,答道:“回先生,晚辈吴佑承。”卫老尚书仅存的几分侥幸熄灭,只讷讷地点?了点?头。不姓孔。或许是他年纪大了,总开始怀念旧事?罢。吴佑承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站在对面的青年,一身绿袍,发戴木簪,目光并无暖意,却也没有旁边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官员那样阴柔。再加上他方才出言解答,少年心中不由?得对谢洵多了几分亲近。“大人。”他的目光重又燃起,斟酌道:“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谢洵还没开口,站在一旁的魏监正早已听得不耐烦,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神色阴森,嗤道:“怎么,你这小孩儿还要质疑不成?”少年未答,只是面上依旧半含期待半含不安地看着谢洵,实则垂在衣袍旁的手掌已经?掐出红痕。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还带着这个年纪怎么伪装成熟也褪不去的青涩,让谢洵莫名想起此刻留在府中的少女。殿下若有事?询问,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情,虽心中纠结,面上镇定,可眼神却始终带着期待。这样想着,谢洵原本清冷的神情松动些许,漆黑的眼瞳染上几分温和。他微一颔首,鲜少露出这样安抚人的姿态,如今却只因这少年和元妤仪的一分神似,坚冰般的心生出维护之?意。“是真的。”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朝众人恭敬地行礼,背着书囊朝考场走去。魏监正奉江相之?命前来监场,一方面是提前搜寻可为己用的人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制衡谢洵。方才见驸马爷跟那少年你一言我一语,他心头疑窦丛生,只觉得这两人像在打哑谜。魏其?溯自六年前过了会试便?拜在江相门下,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如今在国子?监任职最是轻狂,眼一斜冷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