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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页(第1页)

他长长叹气,颓唐的面孔上有股自轻自贱。“况且相爷清高,向来鄙夷我等,即便下官和盘托出,他也未必肯信。”瑟瑟轻轻‘哎’了一声,颇为同情他那时窘迫。武崇训却转过头问,“怎么?”瑟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武崇训淡淡道。“一个人做过什么,坊间自有论调,这也不能怨天尤人。”宋之问微微蹙眉,暗骂他诛心之论,但能得瑟瑟怜悯,便算不亏。“不是怨天尤人。”瑟瑟今夜不知为何分外认真,细细向他解释。“倘若相爷泉下有知,定然情愿舍弃门户之见,以礼相待,换主簿尽数相告罢?况且坊间论调,也常有不尽不实之处,坚持内心的标准和容纳异己,并没有什么矛盾。”她看着武崇训,他也正望向她,片刻,他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往日温厚宽让的笑容褪尽,换出一丝冰棱般的锐利。“人总是有偏见的,不论在官场,在市井,在寻常亲友间都是一样,有的人彼此喜好,天然相合,也有厌烦的,有平平寡淡可有可无的。相爷原是虚怀若谷之品性,不肯倚势强压,可你叫他容忍厌烦之人,他也不肯。”他非要这样讲,瑟瑟也没什么办法。武崇训仿佛纯粹评议他人闲事,眼神淡然而戏谑,甚至轻笑了声。“主簿明明已经替府监预备好回信,可是朝中却迟迟未曾讨论和亲人选,便知道国书扣在府监手里,压根儿还未呈交御前?”宋之问点头,“是。”“直到相爷骤然身死,圣旨发出来,竟是点中武家子孙出塞和亲,主簿这才怀疑当初那份原件已被替换——”他沉吟片刻。“这碍着上官才人什么事儿?分明是主簿经手操办。”宋之问万分艰难地张嘴。“下官从灵和殿出来便去找上官才人,恳求她提醒圣人提防府监……”瑟瑟看他一副尴尬的神情,有些奇怪。“才人不信么?”宋之问眨了眨眼,暗示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瑟瑟澄澈的脑子里装不下男女暧昧痴缠,下意识推开了答案,武崇训从旁观察,委实心力交瘁,只得帮她捡起话茬儿。“郡主忘了?三阳宫回来主簿便往兖州赴任去了。”他往常不爱议论男盗女娼的腌臜事儿,今朝却一点就透,仿佛瞧见那晚才人为难勉强的神色。“主簿才刚生疑,府监就知道了,这当中的缘故……可想而知,不过此事倘若被圣人察觉,才人最多一条白绫,府监嘛,只怕要碎尸万段。”张说直到这里才听懂,两眼一抹黑,张大嘴瞪视三人。万没想到宋之问铺陈许久,描摹得有鼻子有眼儿,枪头居然直指府监与才人偷情,心道大事不好,这比伪造国书更罪加一等,宋之问果然是个死人了。瑟瑟想起初次面圣,府监怀抱圣人,却肆无忌惮地打量李仙蕙,那副贪婪猥琐的神情,又厌恶又恼怒,掩着面骂。“该死该死!他可真是活腻了。”来回想了一转,不得不承认,想挽回宋之问的命十分艰难。倘若要推卸责任,强调无辜,便得提上官出来对比鉴证,可那样一来,龙颜震怒,相关人等也都得没命。瞪视始作俑者半晌,再开口声气儿便有些冷漠。“如主簿所说,回信是你撰写,但假国书却是之后由才人伪造?”宋之问缩了下,堆起笑脸道。“下官做如此猜测,但无证据。”瑟瑟飞快道。“这就奇了,六月府监尚未计划激怒默啜,怎么到九月……”“今夜原是赏花之聚!”武崇训重重吭了声,打断她道。“兴尽知返,臣请郡主早些安歇。”再往下,皆是李武两家的私隐,就不宜与外臣推敲了。他发话赶人,张宋二人忙叉手告辞。宋之问想到此来另有一桩闲差,白日还要与星云大师磨牙,便是一哼。竹林黑洞洞地,万籁俱寂,才丹桂周到,送了盏西瓜灯给他提着,暗夜里一道亮光,引得蚊虫纷纷往身上扑,他边拍打边催促。“赶紧赶紧,我且睡两个时辰。”“大师清修之人,是起得早。”张说瞄了他一眼,三步一叹,反而越走越慢。方才宋之问在郡主面前挖空心思铺陈,实在刻意,引他起了疑心。“延清,那夜你从才人处回来,可不像胆战心惊的样儿啊。”“那是自然,老死闺中的女子,我怕她何来?”宋之问鄙夷,把灯递给张说,眼看蚊虫调转枪头,全冲张说去了。“两汉至唐,史家骂宦官专权,内眷干政,外戚作乱,典论尽多,我也不必再说,她算什么东西?比这些更不如,还与我抖搂起来了,质问我为谁做说客,啊呸!我金质文章,才华敛身,用得着深更半夜,为别人奔走?!”“所以假国书之事,与才人并无关联?”往前十几步便是居所,门上白灯笼在风里咣当,脚下仍是暗夜迷途。张说举高灯笼打在宋之问面前,煌煌赤焰,照得他无处遁形。宋之问打了个顿儿,低声道。“如今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抬头带一丝委屈。“你别管闲事!我好心送人情,她却瞧我不起。”张说计较整晚,等的就是这句实话,顿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七八年朋友,交到根底原来这般不堪。宋之问也懊丧。“凭什么咱们就得挖空心思往内廷钻营?”他想起瑟瑟那双轻谑的眼睛,心头微漾。“我还未必死在这上头,她能伤什么筋骨?你有怜香惜玉的心,不如替我琢磨,府监在这庙里打的什么主意?连郡主也瞧出不对了,偏我还没想明白,幸亏有国书之事奉上,不然今夜,我又是徒劳无功。”张说斜眼睨着他,人家伴君如伴虎,提着脑袋换前程,宋之问倚靠佞幸,数年来游宴侍驾,出即王门,入则主第,看似志得意满,实则也是步步惊心。宋之问还在琢磨,自言自语道。“府监爵位已至国公,若还不足兴,非要做郡王乃至亲王,虽然荒谬,倘若圣人并天下僧尼一力迎合,也未必不成,但调动僧尼,有官寺足矣,云岩寺杳杳无名,当下便不起眼,等三阳宫拆了,谁还来?”越想越如堕云中,不由仰头遥望百里外那座巍峨的帝都。山风寒凉,刮的张说后脑勺生痛,半空那一线金钩,上半夜还明晃晃地,这时候就淡了,人跟人的缘分也是,来时山海让路,去时无声无息。他头一次感到世事杳然,甚至追究对错都无意趣。宋之问推开柴门,还在喋喋不休。张说笑笑,率先进屋躺下。这一夜再无闲话,闭上眼,想起客居京城数年的孤苦寂寞,全靠有这知己诗酒唱和,但已不可流连。花厅中,武崇训连灌两盏冷酒,喝得面颊上滚烫。他盘腿窝在锦垫上,吊起眼梢才看得见瑟瑟,急急火火,像个拉磨的驴,紧紧握着两手,在亭子方寸地方来回疾走。“幸而阎知微出发不久,使团等他,尚未抵达黑沙南庭,正可挽回!”武崇训冷不丁反问。“那你去讲?”不等瑟瑟反应过来,他再斟满,端在面前。“阿耶当真神机妙算,才才道,唯有郡主对他有些怜惜。”仰头饮尽。“郡主若肯去御前请命,我愿同往。”瑟瑟一凛神,抬眉看他。果然梁王知情,武崇训也知情,武家真是两面三刀,那时说这个有出息,要去纸上见血的地方好好栽培,竟栽培到沙漠里去了!“我犹豫,是怕扯出上官私情,白把主簿断送了,可难道为他一人,置使团于不顾?况且激怒默啜后患无穷,这个误会必须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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