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都讨厌臭和尚,老僧不敢去郡主跟前讨嫌,还请郡马自便。”武崇训笑着应了,回头叫上瑟瑟,跟小沙弥往后山徐行。春日风缓,没几步,便出了云岩寺的界墙,建筑风格顿时大变,青瓦黄墙而成灰瓦白墙,好一派江南风景,松竹间杂,溪水流淌。一路听他介绍。这处是陈主簿院落,那处是张主簿院落,又有一处宋主簿住着,且带了他的朋友,张郎官。瑟瑟咦了声。“哪个宋主簿,天下第一才子,宋之问么?”小沙弥老气横秋地点点头,“正是。”瑟瑟仰着一张脸,笑靥如花。瞧他半大的孩子还知道避嫌,眼神兜兜转转就是不肯看她,便觉得好笑,故意拿着他问东问西。“宋主簿的朋友是哪一位?”他认真想了想,“没什么名气,郡主定然不认得。”“你老实些。”武崇训附在她耳边捉狭道。“出家人心静,见不得你这副样子。”她反手要打,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佛号。回头看,不禁喝声彩,这一队十来个竟更漂亮!是才七八岁的小小沙弥,眉清目秀,稚气中夹着佛家特有的宁和端稳,双掌合十,目不斜视,轻飘飘擦着他们过去。瑟瑟不住赞叹。“小师傅也是七八岁上就出了家门么?爷娘如何舍得你吃这苦头?家中兄弟姐妹几个,你可想念么?”小沙弥笑而不答,推开柴门恭敬道。“这处院落向来不招待外客,唯有住持清修,每日洒扫,干净至极。绕过竹林有座小庄,鸡鸭牛羊,各样果蔬皆有,郡主要什么,杀好洗净了送来。再有,这池子里养了几只白鹤,偶然夜鹭夺食,半夜鸣叫争斗,郡主不必理会。有什么吩咐,敲院里那口钟,小僧就来了。”真是个清净养人的好去处。瑟瑟来回巡了巡,越看越满意。万万没想到,这荒村野地,竟像是为武崇训度身打造,檐下种的红蓼,窗子挂的竹帘,器具全取甜白瓷与粗陶,比昨晚员外郎让出的地方好得多。丹桂指人收拾,她铺了块白狐狸皮,斜身侧坐在窗下,一手拈了颗棋子,另一手勾着琴弦,轻挑慢拢,惹出声声琮琤。武崇训耐烦听了片刻,走来俯身压住弦,“琴不是这么弹的。”“那该怎么弹?”瑟瑟瞄着他,眼中流光盈盈,似只调皮的猫儿,又勾指叫他靠下来。“别闹——”幔帐外人来人往,谁防备她来这一手,尤其那小沙弥因豆蔻抱怨厨房没有水瓢,也踏进了内室。他有些发窘,瑟瑟性子难缠,越不理她,越要百般调弄,一靠近又跑了。瑟瑟斜斜挑他一眼。“这庙里有古怪啊。”武崇训被她逗得笑了。瑟瑟望之感慨,武崇训好就好在气度宜人,唇边含笑淡若春风,可是看久了眼中却有些酸涩,仿佛暴雨前憋住水汽压在心头,唯有撇开晾晾再望回来。“此处尚属嵩山余脉,太室山上有大法王寺,少室山上有少林寺,皆是名刹大庙,区区一座云岩寺,相形见绌……”眨了一下眼睛。“怎么就入了府监的法眼?”嫌他离得太远,长长够着去踢他小腿,言下之意,你以为我看不出?武崇训笑着点头,“那回得女史教训,我便想起一桩旧事。”“说来听听。”他防着瑟瑟使坏,双手环于胸前,一身红衣比不上她眼神炽热。“我嘴笨,三言两语说不清,不如夜里慢慢儿说。”“我又不是个傻子,说要紧的!”瑟瑟正热的脱鞋,转身拧他一下,来势突然,武崇训差点儿没叫出声。“两年前府监回乡探亲,带了几十车礼物散于乡里,地方官耐烦应酬,原是你好我好,谁知回来,却上了一道奏表,说定州官寺的弥勒像生锈,佛头纹路变化,乃是光禄寺疏于照管。”瑟瑟听了发笑。“他可真会讨人嫌!”武崇训把她圈在怀里,不望她双眼,只看外头。“寺卿大呼冤枉,不敢跟府监争辩,只得攀咬太常寺与鸿胪寺,大家各据一词,吵闹不休,直到太常寺卿,就是定王武攸暨说,这分明是人祸,应归罪于僧众,即春官失察……”瑟瑟哈哈大笑,“一团乱账!”“我阿耶原本翘腿看戏的,这一下祸从天降,当殿与他大吵,各领处罚,大家灰溜溜的,没想到隔了几日,圣人另又下道敕令,从今往后,各地弥勒造像的维护,皆由控鹤府监督,并民间寺庙至官民家中供奉,亦可检抄。”“——哦?”瑟瑟挣开他怀抱晃晃悠悠站起来,玉足蹬在皮毛上,蔻丹鲜红。“庙里佛像,大有丈供人跪拜的,小有掌中把持的,若是大庙,弥勒像大大小小不下百尊,倘若稍有磨损便算罪过,岂不是人人自危,深恐得疚?”武崇训缓缓摇头,赞她精明。“这便是府监挟权自重的手段,哪为佛像?这两年来,单是两京地界,控鹤府便时常闯入寺庙检抄,闹得人心惶惶,定罪罚没的却少之又少,可见是得了银钱,高抬贵手——”瞥见她脱足衣,忙伸手阻拦。“诶,屋子还没烘热的,别着凉。”瑟瑟早踹开了,瞪眼道,“要你啰嗦!”武崇训沉沉笑起来。“再者,那群孩子穿的袈裟,是白色。”“难怪瞧着格外出尘……”一语未了,瑟瑟警觉起来,“白色不妥么?”“袈裟二字,原是梵文音译,意即‘坏色、不正色、染色’。《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记载,复举青、黄、赤、白、黑五方正色与绯、红、紫、绿、磂黄等五方间色为不如法色。就是说,袈裟不能使用青黄赤黑白这五种正色。”“还有这说法?”瑟瑟吃惊,武崇训兼收并蓄,经史子集皆通,但翻阅最多的还是佛经。“房州确是从未见过和尚穿白袈裟的,关中莫非两样?”突发奇想,“难道这庙里全是假和尚?”武崇训边笑边道,“不不不,白袈裟另有一说。”瑟瑟白他一眼,撇嘴道。“表哥又消遣我,明知我不懂,虚虚实实,说又不说全,哄我玩儿?”“你不就是喜欢人家逗你?”武崇训望向她,眼中大有深意,可是转瞬揭过。“《佛说法灭尽经》是佛祖离世时的预言,讲末法时期,袈裟自然变白。”“什么叫末法时期?”瑟瑟闻所未闻。武崇训捧着带来的青玉小香炉搁在瑟瑟手边。刮辣的玫瑰香,原是武崇训避之不及,可是这几个月随她闻惯了,便也抻开衣袖,平展在香烟出口。杏蕊在外头轻快笑语,拿话堵小沙弥留下吃饭,闹得他捂脸跺脚。“中原久有弥勒救世的传言,弥勒佛乃是未来佛,从兜率天宫下到人间,于龙华树下得成佛果,有改天换地之能,弥勒出世,即为末法时代。”瑟瑟听得蹙眉。“佛经我也念,怎么没念出这许多故事?”武崇训道。“我方才见他们打扮,便想起北魏、杨隋两朝,有群人自称弥勒教徒,每隔七八年,便以沙门和尚身份举事,白衣肃冠,焚香持花,大业年闹出大动静,从建国门冲入皇宫,过后屡遭朝廷震杀,但余党并未肃清。”“原来扮假和尚还有这样方便……”瑟瑟自语,一时想起方才杏蕊所谓‘可惜’,大起惺惺相惜之意。“可惜如今是我阿耶坐正储位,不然向他们暂借由头,却好行事。”“——可惜?!”武崇像训讶然回神,想不通瑟瑟这脑子怎么长得?怕她埋下这主意,往后不管不顾使用起来,所以语带恐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