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辈子在下九流里淘换,臊眉耷眼伺候人的苦吃得够够的,却没受过摔摔打打,肉身磨炼的苦,再咬牙忍耐,也扛不住剧痛高涨,逼到心口上,眼前人影都虚了,口齿也发软。“府丞不要栽赃忠良……张仁愿何曾背弃圣人?只不过好话提了又提,劝了又劝,圣人总是听不进去。”他嘶嘶地倒抽气儿,还要逞强,挤出笑容盯着武延秀。“太孙养在西宫,那时张仁愿来去奔走,偶然相识,瞧太孙孤单可怜,便送书给他消遣,初时不过诗词曲赋,浪人游记,后来越谈越深,才说志愿典兵,可惜不为圣人所用,一番豪言,引得太孙心动,也随他读起兵书来。”“这倒是说的过去。”武延秀点点头。“所以,为了这位故交旧友,他把我当件厚礼送来,当个前哨,探子?这也不妨,只为何答应我的事儿,迟迟没个消息?”总章瞪着他不语。武延秀恼了,忽身一把攥住小宝衣领,反手握住匕首,劈刀而下——雪白锋利的刀刃,刮过他的脖颈。总章的瞳孔瞬间放大,眼底映出武延秀青筋浮凸的手,那冰冷的寒意贴伏在他皮肤上,等待着血光迸发。郭元振摇头叹气,过来拍拍武延秀的肩膀,他醒过味来。太孙还要用他,自是不愿他被什么消息搅了心智,所以那件事想必早已有了眉目……他深深吸气平了平心跳。“也是你办的?”“宫女琼枝原籍宿州,离京返乡道儿上死了,当地县衙判的匪盗,尸身葬在义庄,府上两个丫鬟杳然无踪,至于陈金水……”总章一阵犹豫,见武延秀眼底坚决,平铺直叙道。“那时郡王见他进宫报丧,监门卫的记录里亦有这笔,可是有进没有出,标栏底下备注,说由琼枝领走,再没有下文。”武延秀手指一僵,顿觉身体沉重难当。那人飞扬跋扈,自以为坐稳了金殿,到了,就死在几个喽啰贱人手上。这圈套甚至谈不上阴谋,一环环昭然若揭,哪怕隔了这么久去查,也是清楚明白,不过是看准了他三个儿子都是蠢货,没人替他昭雪。“小六,你还好么?”郭元振怕他承受不住,扶着手肘问。本以为坐实了武承嗣冤死,他会哈哈大笑,没想到根本笑不出,一张脸憋得煞白,半晌直直身子推开郭元振。“放开我!”轻吐两口气,指总章,“照你推想,罪魁祸首是圣人,还是我二叔?”总章与他并无深交,更不知道魏王府父子兄弟纠葛,可是看他一反常态,却莫名有种体谅,忖了忖道。“线索断在琼枝身上,圣人可能,梁王亦可能,所以太孙迟迟未曾交卷,实是怕误导了郡王,对不应当的人心怀怨恨,往后行差踏错,实在不值。”这是提醒他,怨怼圣人十分不智。武延秀面无表情的瞥过去,凝视他半晌,笑了笑。“你们懂个屁!到底是谁,我谢他祖宗十八代!我替他烧高香!”一转念又道。“啊呸!我那死鬼阿耶与他们本就是一家子,烧给谁不是烧?!”总章默然无语。郭元振架起他胳膊,预备回房。“郡王醉了,你传话请太孙放心,他心愿已了,往后更当竭尽全力。”擦肩而过时,眼瞄着这称职的细作,还是想不通。“你既是上阳宫的内侍,为何说得一口五原郡乡音?”总章低沉笑了两声。“府丞与吐蕃周旋时,可曾听说边境上有哼笑了声,向武延秀补叙前事。“那从香料铺出身,被哥哥排挤,只能去当兵的,是我阿耶。”武延秀心里一悸。不知怎的,竟对这身世悲惨的畸零之人感同身受,觉得这话也像说他,因而挤出个惨笑。“那这么说,往后我若有命回京,也是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却苦笑着不肯回答。武延秀拍拍他胳膊,难得换出温柔声口,应承他。“往后你还叫小宝。”安乐郡主府整队出发去石淙,傍晚即到。杏蕊久未策马奔驰,跑了几个时辰还神采奕奕,跳下马,扛个大包袱,三言两语,便跟守行宫的老太监搭上话了。晚霞剩一丢丢,深深的紫色光晕里两个碧绿的剪影,真是春天了。丹桂扶着瑟瑟,“郡主,能走了么?”“麻筋儿还颤呢!”瑟瑟恨不得抓武崇训来咬一口。叉开腿颠了四个时辰,驿站的驴也没见这样使唤,闹得她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稍作动弹就期期艾艾,像个废人。“圣人的白玉床都搬走啦!”老太监佝偻着腰,边说边摆手。“说全要拆!到处乱着,郡主娘娘别瞎跑,咳,我们这些人谁记挂?有门路的早走啦。”瑟瑟拐着腰,使眼色给杏蕊,片刻武崇训出来,顶着她眼刀子来抱。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吸了口凉气,推开来四下看看,“你就不怕传回京里?”“能传话的都走啦,行宫并周边山庄,方圆十里的土地都归控鹤府,如今因要拆,掌事的搬去云岩寺了,只留下拆房子的虞部员外郎在。”瑟瑟不乐意了。“我的人你不让带,这下可好,人去楼空,谁伺候我?”说是静悄悄儿出京,再少再少,贴身还有十来个,哪能断了她的使用?武崇训简朴惯了,对她张狂的做派早存改造心思,趁此机会连哄带劝。“员外郎亦有从五品,吃要细粮,睡要缂丝,都紧着你先使……”低声补充。“再说,不是说好了我伺候你?”瑟瑟面上发烧,饶出话来埋怨。“我不管,人家宫眷出门,几百丈红绡挡路,好不叫闲人张看了去,你不让我摆架子,往常陪眉娘出来,也是这么抛头露面的?”眼看夜风将起,着凉了不是玩的,武崇训不等她示下,弯腰把人捞起来。瑟瑟没防备,只觉头顶上忽地一凉,脚后跟撞着腚,鞋就掉了。“哎哎——”“别动,里头拆的乱七八糟,进去就知道了。”武崇训虚张声势,板着脸把眼一瞪,还真蒙住了。瑟瑟老老实实往他怀里窝,瞥见丹桂边捡鞋边笑,忙够起帔子搭在脸上,更如了他的意。时高时低不知走的什么道儿。她抓着他前襟,便嫌重绣硬扎扎的,蹭得脸疼,难怪他喜欢穿熟罗,或是夏布,花色不如锦缎明亮丰富,但贴身软和。可惜临出门前,尚衣局新春的料子送来,被她把熟罗全换了蜀锦。沿路有人迎候,都被他打发了,终于进屋,稳稳当当搁上软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