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激越道,“元振,你果然是你!”郭元振横目挑了他一眼,笑他年轻人就是容易激动,索性开诚布公道。“暂不开战,是圣人的意思,也是我与魏相、韦侍郎、张侍郎、崔侍郎的通议,倘若狄相还在,想来也做一样打算。”武延秀陡然警醒。郭元振所指,乃是魏元忠、韦安石、张柬之与崔玄暐。魏、韦二人,是圣人信重的股肱重臣,尤其韦安石,从边将提拔,长期执掌过雍州、并州两处兵马,合该列席。而张、崔二人,论职权尚不及武三思、武攸暨等,论与圣人的私人关系,更是远远不能相较,却也能参与如斯密会。他瞠目与郭元振对望,心神激荡不已。国朝与吐蕃、突厥缠斗多年,还将继续对峙,谁能在其中把定方向,指定政策,谁便能坐稳未来二三十年中枢的不倒翁。而武家被排除在外,也就证明,圣人还政李唐之决心多么坚定,是要彻底把他们从朝堂上赶出去。郭元振眼见他眼底暗潮涌动,心道这小子还挺警醒,继续道。“国朝边将,并无穷兵黔武之徒,换句话说,以百姓鲜血涂抹红袍之辈,压根儿进不了圣人的中枢。”这与太孙之论调又有差池。武延秀按下不表,只问。“圣意明确,国书何时递上御前,都是一样结果,府监何必多此一举?”“狄相死的那晚……”郭元振蹙眉回想,“圣人召我进宫时,面上尚有泪痕。”他浑然不觉,武延秀面色却很难看。看来他面圣从不垂帘,习以为常,才随随便便讲出来,当真是什么德行!“锥心之痛,若非紧急,圣人当晚本不愿再议,幸而大家意见相仿,没说两句便定下和亲,只究竟择谁前来,是武家家事,外臣不便参与了。”着意解释,“之后圣人便召你二叔、两位武将军并驸马入宫。”武延秀心里咯噔一下,难以置信,全身绷紧如被绳缚,竟动弹不得。武家不算旁支,单在京的四房嫡支,未婚子弟便有二十来个,人头济济,选择良多,可是他们议来议去,却只挑了他来出塞……他们全都把他当做……当野狗小兽,虫豸鼠蚁,死不足惜?!那些叔叔伯伯,都抱过他,阿耶打骂时装模作样地护过他,面上多么客气关爱,其实竟没一个在意他的死活么?!武延秀脑中一片混乱,心头火辣辣剧痛。当日圣旨传来,他只怪罪武崇训,以为是他心怀妒恨,偏要叫他出丑,一腔怒火支撑,不仅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自以为能从绝处逢生,闯出一番天地。可是这一路北上,家国越来越远。夜半宿在驿馆,绣娘对月洒泪,哭得声噎气短,众人听了难过叹气,沉沉将目光投向他,他却并无一语可稍做宽慰。概因使团人等,如裴怀古并左卫,任务完成便可返京。但那数百的绣娘、通译、木匠、僧侣……却是注定埋骨狼穴,终身不返,他们辛酸苦闷,只把怨气发在他身上,怪他被突厥人索要,才害了众人。武延秀深知此节,索性回避旁人,赶路住店皆遥遥缀在队尾,只与郭元振相伴,更把李重润答应的消息视作支柱,可是时至今日,仍无半点消息,分明已将他视为弃子,每每想来,心境不复愤慨,倒是愈加悲凉。再听郭元振复述那日情形,才知道全想岔了,原来根本与武崇训无干,倒是诸位长辈共识,自己不过是砧板上一条死鱼,无足轻重,拔除突厥云云,更是想当然耳。一念及此,口中念念有词,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那彻骨的孤寒委屈,逼得他双眼时而炽热,时而冷冽,简直发起狂来。他迟迟不语,郭元振却还在苦苦思索。“诶,还有件事!你知道么?就是那晚,圣人把左羽林虎符给了太孙。”武延秀愕然从百转思绪中抬起头来,迟疑不信。“李唐有玄武门之变,羽林重之又重,圣人此举……”“圣人是昭示天下!”郭元振打断他。“太孙不必如两位郡主,以联姻证明善待武家之诚意。”“这……”武延秀眼眸微睐,恍然大悟。“以及在她身后,不必维持张家的地位。”郭元振的浓眉皱成个川字。“这便是府监自感地位不保,冒险出手的原因……”两人对视良久,武延秀先摇头笑声,“这酒真淡,喝来全无味道。”郭元振嘿嘿一笑。他年少放浪,十二三岁便常烂醉,及掌管通泉县,更是三教九流来往不忌,别说天下的好酒尝遍了,该沾不该沾的烂事儿,更有一箩筐。但武延秀又不同,出发前才勉强行了冠礼,原本正该向学。“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怎的专往歪道儿上走?”武延秀不服,双眼斜睨着他。“我在这里困坐愁城,拱手待毙,人家棋盘上还不知做的什么图谋,兴许三言两语,就把我算计死了,多喝几坛酒又算什么?”轻抿嘴角,荡开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倒是大哥你,既已经揭开半副底牌,可想而知,后头全是修罗场,还是能避就避罢。”“老六!”郭元振翻脸痛骂,“你这么可恶,合该填进凶蛮妇人肚子里当点心。”“求大哥答应我一件事。”武延秀打断了,一本正经望住他,眼中山海浪潮。“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待大哥收拾下突厥,务必带我尸骨还乡。”郭元振不忍,脱口道,“你既怕成这样,不如半道上装死!”“这主意要是被我三哥听见……”武延秀哈哈大笑。想象武崇训义正词严的唾骂,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能把古来的圣贤数上二三十个,如今却是想骂也骂不着。抬手拿酒瓮碰他,语气冰冷。“幸而大哥与我一路货色,不是那等傻瓜,憋屈到死只为史上留名。”“既然你肯,咱们好好盘算盘算!”郭元振勾住他肩膀,却被轻轻推开。“我装死容易,牵累裴怀古,算他活该!可圣人烈火性子,闻知我死了,定然迁怒左卫,堂堂十六卫!坑害兄弟,就太说不过去了。”郭元振怔了一怔,重又打量他。装死云云原是酒后狂言,冷静下来也知断不可行。和亲郡王半道上死了,别说送亲的左卫,使节,就连在京的武延基、武延寿都要受池鱼之殃。武延秀这小子,表面上轻狂,却不是自私自利之人。他心念电转,已是做了决定,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说我身上挂着两国干系,你瞧瞧你,也是网中人呐,太孙一条线,府监一条线,李家的小娘子一条线……”不等武延秀出声否认,先抢他手里酒底子。“我自罚!”仰脖一饮而尽,砰地砸了空瓮,溅起许多碎茬儿。洒脱道,“这么热闹的场面,怎么能少了我呢?”武延秀始料未及,一时倒愣住了。“可是……大哥并非使团成员,原是借口回太原料理祖产,向圣人告假,随使团一道出发的,这一去归期不定,恐怕要被天官问责。”死罪可免,活罪定然难逃。但郭元振不忍他忧心忡忡,爽朗地一挥手。“嘿嘿,身在控鹤,总有点子好处,待回去了,我自向圣人负荆请罪,大不了,再做一部《宝剑篇》。”当初郭元振在通泉县胡作非为,州府骇然,告状折子雪片般飞往神都,只因他是区区一个县蔚,谁都腾不出手来料理,才胡闹了十几年,有朝一日为圣人得知,拍案大怒,拘他上京问罪,却被他一首《宝剑篇》折服,反提拔到身边。这条传奇路径,旁人说起来,总带鄙夷,说他在御前卖弄,撩拨了圣人,不然为何明明是个武将,却与词臣同论,成了右控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