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生生的小嗓子支使得满屋人头来去,她搀着武三思坐了上首主位。“郡主不知道王爷要来,拘在外头读书,说饭在那头吃,厨下只预备了八样小菜,奴婢这就叫他们添些——”兴兴头头道,“难得王爷来,今儿加个葱泼兔,再加个鹅鸭排蒸。”样样安顿好了便垂首告退。“瞧王爷乏累,就让朝辞伺候罢,旁的高声唤就是,奴婢就在廊下。”这是梁王府的老规矩,武三思不爱用侍女,跟前只留嬷嬷、小厮。屋里安静下来,连院子里都空落落的,墙根几盏孤灯在风里闪烁。武崇训还站在廊下不动。朝辞小心翼翼解了斗篷,露出底下腰身,他这才迈进门槛拱手作揖。“阿耶的身子可还好?”“不敢劳动郡马!”座上的武三思低垂双目,托着茶盏一哼,开门见山。“你上表,说裴怀古身份不显,做使团正使,辱没了默啜,又说阎知微系出名门,若以他为大将军,加突厥正使,才能得默啜正眼相看。”武崇训嗯了声,坦然承认。“阿耶不赞同么?还是气恼?儿子指六部中唯有春官侍郎空悬,建议先拔擢阎知微做侍郎,再行出使,给足默啜面子,只不过占了您手里的香饽饽。”武三思乜他一眼,语带讥讽。“原来郡马纵横裨益,还顾虑得罪我么?”“那是自然!我受阿耶生养大恩,纵然事事以国事为先,也不可能丝毫不考虑阿耶的处境。请阿耶放心,待使团顺利返京,各人论功行赏,阎知微必然另有高就,所以这侍郎的位置,还是阿耶掌中之物。”武崇训打个哈哈,转身吩咐朝辞。“你去催催厨房。”“好好好!”武三思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细辨,是又惊又喜。“我花了那么多钱,打点了那么多人,自以为手眼通天,没想到竟被你逮住个缝子。我问你,你是要拿你妹妹的终身与我赌气?”袖子里掏出一卷尺把长的卷轴,明黄缎带绑着,分明奏疏。短短不过一年时光,因着瑟瑟连番打磨,武崇训那张锋芒尽藏的面孔上,竟泄露出丝丝狠辣。当初武三思便为这主意拍案叫绝。要说武崇训是块顽石,瑟瑟便是琢玉的工匠,她一时半刻上不得台,唯有令武崇训阵前出战,扫清障碍。“阿耶从何说起?我出这个主意,也是给他阎家添彩儿!”武崇训笑了笑。“阎家世代簪缨,祖上是六镇出来的武将,北魏、北周皆是重臣。阎立本、阎立德兄弟更是大画家、大建筑师。阎立本当初提拔狄相,至今子孙是狄夫人座上嘉宾,《历代帝王图》、《太宗步辇图》、《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相》出自他手,阎立德修峻昭陵,可称千秋之功。”他接过卷轴摩挲了下,似对奏疏中的提议大感满意。“这样人家儿,有意向琴熏求亲,别说阿耶,连我都与有荣焉。”武三思一哂。这东西学坏了,嘴上说得好听,不过是与他作对罢了。“你别跟我装糊涂,阎氏兄弟自然是好的,可那盛名已在五十年前,如今他家的子孙不争气,在朝堂上可有可无,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哪能人人与先祖相提并论。”武崇训颔首,脸上浮起一点笑意,仰面看着武三思。“便是咱们武家,不也……嘿嘿!”讽喻之意溢于言表,既骂武承嗣,又骂武三思。“阎知微本人尚无寸功,区区右卫郎将,做您的亲家,实不匹配,所以我想使他走趟远道儿,回来提拔两级,不就门当户对了吗?”——还在跟他打马虎眼儿!武三思搁在膝头的双手握起了拳头,武崇训只做看不见。“还是……阿耶压根儿就没瞧上阎知微?”武崇训露出不解的神情来,大惊小怪地追问。“我们琴熏何等身份?自是昂着头挑女婿,阎家不满意,婉拒了便是,为何又收下见面礼?哎呀,难道是贪求阎立本的墨宝价值千金?可为这点小利,却吃了大亏!如今阎夫人与王妃常来常往,阎公子又邀约琴熏出城游玩。”他一径儿置身事外,阴阳怪气,说的武三思气恼不已,重重哼了声。武崇训便道。“小儿女心中有些想头,琴熏年纪小,脾气却不小,万一看中了阎公子,再说婚事不成,恐怕要闹起来。”“我便知道你不笨,乃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武三思深深吸口气,出声已近破口大骂。“使团此行凶多吉少?!阎知微去了,未必有命回来,但凡出点子纰漏,便要抛尸塞外,祸延子孙!”武崇训眉头一皱,恨他虚张声势。“到那时,阎公子连坐,你妹妹又该如何?悔婚不嫁,便是拈高枝儿不顾道义。嫁他,便要陪他倒霉。还是,你我豁出脸面,去圣人面前保住阎家?”武三思气咻咻地,质问扑面而来,但武崇训丝毫不为所动,只微微回头。他已习惯了金冠红衣,僧衣素袍久不上身,前后平金复绣,肩膀上丝丝金线缠绕,在灯火中折射出泠泠的火光,闻言牵了牵嘴角。“老六,是我武家的子孙。”他倒维护他?武三思一时窒了口,腹中不断大骂。“两国永结姻亲之好,乃是祈望和平,老六此去,未必注定死局,但阿耶公报私仇,就是不行。”武三思瞪着儿子简直无语。良久转圜道。“这道奏疏,御前已是议了一遍,圣人有意推上朝会,原定了明日,是府监悄悄告诉我,好说歹说,才人才肯宽纵一晚,你听我的,添改几个字。”这帮人,又要勾结,又要窝里反,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竟是人人都有个小九九,阿耶与他们为伍,早晚要受其害。梁王府的名声坏,原没什么。女主登基惊世骇俗,她的娘家亲眷,还能有什么好人?历代党争不过如此,胜利者抹黑手下败将,武家输了就是输了,并不是输给李家,而是输给女主登基这件怪事。他不在乎阿耶甚至自己被后人如何评说。左不过是苏安恒那套,但他不能把脚践踏在别人身上,眼睁睁看他人因己受苦,想起武延秀此去的苦闷委屈,他心里愧疚,耳根子都烫起来。“儿子是为您积德。”武崇训心平气和地说。展了展前襟,在武三思对面坐下。“您背地里下刀子,送老六进狼窝,我便要保他回来。”正色请托。“请阿耶看在阎公子面上,助我一臂之力,召使团回来!”——这傻儿子,想的太简单!与人对阵,三言两语掀开底牌,往下还有什么招数可使?“晚啦!”武三思嗤地笑出了声。“你就算不改,朝会上百官群议,众口纷纭,也难成结论。尤其是,谁敢在这时候,直说阎知微去了,是送羊入虎口,白白多填一条人命?那岂不是骂圣人拍板的和亲之议,乃是大错特错?”他调过视线来在武崇训身上下打量。“朝臣们的推诿奸猾,事不关己,经过这回,你便能看清了,嘿嘿,你以为只有我断定老六必死无疑么?”武崇训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倒愣住了,片刻轻声道。“我不信。”“我来给你指条明路,你要想借力打力,太子、相王、太平公主,都不会替个不相干的小子出声,唯有郡主,对他或有几分怜惜……”武三思复又一笑,这回是胸有成竹。“但你,肯不肯向郡主求援呢?”何谓怜惜,只是情未萌发的遮掩罢了。武崇训心知肚明。全赖武三思巧组牌局,凑齐天时地利人和,才推动瑟瑟投入他的怀抱,倘若当初易地而处,换武延秀是魏王嫡长,他未必胜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