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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页(第1页)

独那几兄弟桀骜,只老大拱手道了句“府监辛苦”,余者皆目中无人,昂然望天,张易之也不吭气儿,从秋景门进了武成殿。左右察言观色,凑来笑道。“堂堂亲王,沦落到做仪仗就罢了,这几个小崽子也讨不着好,游手好闲几个月,一官半职还没捞到,进宫觐见只能穿深青,真真儿倒灶。”另一个接口。“我是他们,早转头来巴结您了。”李旦家儿孙自是又穷又硬,张易之哼了声,懒得理会。殿内布置过,张灯结彩,檐角兽头的脖子上挂着金铃,又焚了不知什么香,咣咣冲鼻而来,呛得他直打喷嚏,左右才奉上帕子,就见武三思迎出来。张易之一愣,光顾着与李家怄气,倒把他给忘了。武三思却是诚惶诚恐,先叫春官人等全退出去,请张易之到上座,又命人倒茶,亲把着只沉重痰盂奉上。“内宫上千号人,这点子差事还办不成么,要您老人家亲力亲为?”张易之闲闲漱口,水溅了武三思满脸,垂眸瞧他不闪不避,还算恭顺,才开了口,可是字字都带着不快。“府监谬赞,内宫宴饮,原是尚食局、宫闱局的活计,与春官无干,下官斗胆越俎代庖,只为……”武三思往前凑了凑,俯首道。“相王与太孙人微言轻,下官恐怕他们支使不动两局,闹出纰漏,倒给您添麻烦,所以才斗胆伸手。”张易之消了气,抚着膝头慢慢道。“梁王在朝日久,果然老成,是啊,就凭他们几个——”头点明堂方向,“也配彩衣娱亲?”“就是啊!”武三思跟着轻蔑地撇了撇嘴。“前两日排演练习,借武成殿站位,下官过去瞧了两眼,嘿,真没见过这样式的,不用音声人,倒自家下场,有弹有唱,热闹的很呐。”张易之早年混迹欢场,也学过两样管弦,早抛诸脑后,这回却是贵贱颠倒,他坐着,瞧天潢贵胄调音试弦,便有几分沾沾自喜。可他不肯在武三思眼前露了痕迹,很快哼了声。“圣人这一向胃气上涌,常不痛快,要哄得她老人家高高兴兴来,就累出我满头大汗。”“圣人哪一日离得了您呐?”武三思抻开袖子,替他拭了拭鞋头的浮尘。“下官原想料理了,好叫您老人家偷闲,可处处不妥,幸亏您来了。”张易之懒怠动弹,半闭着眼指他捶腿。“别说府监稳妥,张娘子更是难得,太孙夸了好几回,直说她细致聪颖。”手指藻井垂下的十几盏新样宫灯,尚未点亮。“这琉璃花灯,一盏几十张灯片,打磨得薄薄的,金子补缀了上下角,挂银丝,一片片提起来,三层也有,四层也有,只点一根蜡烛就耀眼夺目,又俭省,又花样少见,便是张娘子想来。”张易之闻知,睁眼环顾了一圈。“她有巧思,也得太孙听得进呐。”“那是自然,上回太孙来枕园,没口子夸——”武三思赔笑担保,却被张易之横眉打断了。“李家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罢了,梁王何必做和事佬?眉娘常在宫里,太孙究竟有心无心,漫说我,就连圣人也有数。”他起身巡了巡布置,指内侍撤换了几张荷花高案,又着人捧起秋海棠,捋了捋花朵儿,方重新坐回太师椅里,语气很平和。“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张家,当初没看上你儿子,今日也不稀罕他儿子。”——我三郎如何配不起你眉娘啦?!武三思讷讷抿了几遍唇,敢怒不敢言。他是个和气生财的性子,不愿与人犯冲,心里把人脑子打出个狗脑子,面儿上还挂笑,况且多年来在张易之面前趋奉惯了,一时要他甩脸子跳船,也做不出来,所以一径笑呵呵地,可是越琢磨他那话越气得不轻。怎么配不起?哪里配不起?单是三郎不挑拣出身,以诚相待,这一条,便是世人都不如!“梁王把李家当自己人……”张易之离得近,听武三思出气声儿都粗了,心里便发笑。“可是人家有儿子,又有大女婿,恐怕没把小女婿放在心上罢?”一个人越是奸猾,越容不得他人来分半点好处。“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嘿!三郎这主意,也就哄哄圣人,并苏安恒那种老实人罢了。”张易之漫不经心地一笑,挑开武家豪言壮语下的事实。“你知我知,三郎更是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人坐在御座上,比方说太子罢,非要提拔武家人……”张易之躬身伏在膝头上,把张画笔难描的俊脸趋近武三思,浓郁的丹茜香气萦绕,屏息也挡不住。“……非要提拔梁王您,谁拦得住?”顿一顿,“谁想拦?”武三思盯着他两片唇一张一合。“不瞒您说,高阳郡王推了大都督衔儿,可颜夫人正劝圣人,要提携嗣魏王进春官。您说魏相那个驴脾气,能容得下一部里头塞进两个武——”“府监救我!”武三思冒冷子一嚎,差点没破音。回头怒目瞪视,内侍宫人刷刷后退,还关了门。武三思猛地离座跪地,紧紧抱住张易之小腿,把个头蹭上去。“我为圣人鞠躬尽瘁!”武三思满面颓唐,几乎迸出眼泪。“兴建三阳宫与兴泰宫,我耗尽心血,当年罗织《大云经》,更殚精竭虑。可我那位好大哥做过什么?日日偷鸡摸狗,全是我替他擦屁股,那年逼死婢女,为防娘家挟尸讹诈——”“原来是你?!”张易之再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仰身向后靠住椅背。“难怪流言沸沸扬扬,大理寺愣是查不出个凭据。”顿一顿,竖起大拇指夸他。“梁王好手段!”“府监呀!”武三思受了天大冤屈,指望张易之说句公道话,昂着头追问。“他死了,他儿子踩着三郎就罢了,连春官,也要我让出去么?!”气急败坏,心里话全倒出来了。“他的坟头还是我修的!我他妈,我他妈给他做孝子贤孙……”“梁王与我做什么戏?”张易之撩着薄薄的眼睑看他,忽然端起他的下巴。这姿势,向来是男人调戏女人,或是上位的女人把玩美男子。张易之一生之中被许多贵妇如此端详过,轻车熟路,揉搓着武三思须根洁净的下颌,只觉果然颇有意趣。“当初圣人便道,梁王明敏而魏王昏聩,所以抬高魏王贬低梁王,可保二人面和心不和,更不会携起手来,对圣人阳奉阴违。”武三思一怔。此计着实歹毒,不愧是女皇的手腕。他恨得牙痒,但很快收拾起情绪,整衣作揖。“府监!”“拜我干什么?一尊泥菩萨,大雨将至,自身难保!”张易之懒懒问,慢条斯理举高右手,对光照看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况且,救了你,我能得什么好处呀?”武三思眉头紧皱,不知如何作答。世家结盟,担保的手段无非姻亲与提携子侄入仕。张家在地方上有些名气,族亲累累,兴许也有一两个出色的,可张易之的晋身之道为人所不齿,青年才俊不肯来京投奔,身边唯了老母并张峨眉,再加几个打秋风的老不修,这就艰难。“梁王再欠我一个人情也成!”张易之大袖一甩。“反正也不是第一遭了,当初魏王本不必死,只因梁王嫌他挡道儿。”武三思忙不迭下死力担保。“下官与府监同声共气,不做他想!”张易之对他的果断毫不意外,伸出手来摆了摆,不让他借题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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