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急忙向韦团儿屈膝解释。“请姑姑不必麻烦了,我走着出去就成。”她郎君在太常寺下属的郊社署做斋郎,并无品级,照理说是远远不够资格入宫面圣,可是崔家办完喜事不久便出了丧事,夫人急病去世,陈思道正在服长达一年的齐衰杖期。女皇施恩召陈娘子进宫,既是递补往年陈夫人的名额,予陈思道体面,也是安慰她丧母之痛。梁王妃携着她手热切道。“你不用这样慌乱,法外不外乎人情,我家王爷与你阿耶、你公公,私下里虽然谈不上亲近熟悉,到底同朝为官,也很倾慕两位郎官的高风亮节。”陈娘子打量了两眼。王妃面颊上染了一抹红痕,似有醉意,可是笑容大方宁和,说话又是这样娓娓道来,很让她亲近。她性子安静,陈侍郎的家教也严苛,在闺中时,很少随阿娘出门应酬,不认得亲贵。这回入宫前惴惴不安,央郎君解说宫中情形,听他从府监、张峨眉,顺序数到韦团儿,皆是风头正利,唯独说到梁王府,道武三思父子跋扈嚣张,却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不必结交。可今日她亲眼所见,分明并非如此。她还在犹豫,王妃身后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两手捧着花球在胸前,眨巴眨巴眼看她。“阿姐,我带你去三哥的笠园玩啊?”陈娘子登时一笑。“我也会缠花球。”低头说了两句,笑吟吟屈膝向梁王妃行礼。“多谢王妃青睐,我,我阿耶也常提起您的。”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孩子。梁王妃只好交给瑟瑟,“你们先走罢,带上骊珠和琴熏,我陪三位夫人等等腰舆。”李仙蕙忙道,“那怎么行?一道来的,再说廊子底下也不热。”瑟瑟也道,“宫里论品阶地位,在家您是婆母,我哪能先走?”张柬之夫人笑着帮腔。“才王妃教导小县主,郡主也听进去了呢。”既然都不走,韦团儿便叫宫人来,放下朝西的半边竹帘,拿帕子打着座儿请诸位坐下,赶紧奉茶并点心来。小孩子坐不住,骊珠拉琴熏钻到太湖石洞子里躲阴凉,琴娘拈了朵美人蕉在掌心摆弄,拉两个妹妹絮絮说些琐事。张柬之夫人看韦氏面色青白,慈爱地掏出帕子替她拭了拭额角。梁王妃与杨夫人凑了双,说骊珠调皮,她娘若在,由不得她上蹿下跳。狄夫人落了单,但她随和,由着旁人前后操持,一径含着笑,并不开口。她不言语,瑟瑟唯有主动些,举起帕子掩住嘴,凑到陈娘子耳畔低语。“我听表哥说,冬官事繁人少,自陈侍郎服丧后,愈加忙乱不堪,所以他有意上奏,请圣人夺情起复侍郎,又怕他夫妻情深,一番好意反做了坏事。”一面使了个眼色。“你瞧侍郎的意思呢?”“这……”陈娘子滞了下,下意识先去看狄夫人。瑟瑟只当场面上是其乐融融,扬着脸道。“侍郎公忠体国,事事亲力亲为,定然不肯为私情耽搁公事罢?”陈娘子神情顿时变得急切,点头道。“阿耶与阿娘结缡三十载,一下子阴阳相隔,当然伤怀,但情谊在心底,阿娘知道,我也知道,根本不用靠遵守礼法来证明。为服丧耽搁公事,阿耶不愿,却说不出口,前日我回家,遇上工部司员外郎上门,不知提起哪桩事难办,说着说着,阿耶竟老泪纵横。”这话正中瑟瑟下怀,她点头放出音量。“表哥说,这二年天时不顺,关中要清理屯田,南方暴雨,处处泥流堵塞,又要疏浚河道,所以冬官新提拔的郎中、员外郎,都派去了屯田司和水部司,至于工部司么,额定十二人,原是将将够用,如今里里外外缺了五六个,本就捉襟见肘,偏今年最忙,东宫要修葺,我和二姐的郡主府也等着使用。”狄夫人转头过来,有些诧异。“郡马人不在,心耳神意都在啊。”瑟瑟立时强调主次关系。“那倒不是,实则表哥才是我的眼睛耳朵。”“郡主这个脾气,呵呵。”狄夫人一愣,简直有点哭笑不得。神都官场的风气不好,就从颜夫人、上官婉儿、张易之身上起头。内廷管事置喙外朝,与后宫干政并无差别,皆是以君王一人好恶决定中枢官员升迁,积弊历朝历代难以清理,本朝更是变本加厉。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和狄仁杰便不欣赏武崇训,更怀疑与梁王府勾结的李显家是一丘之貉,虽然姓李,一样算倒行逆施。瑟瑟不敢在她面前卖弄,盈盈一笑,转身继续关怀陈娘子。“还有一样,屯田司和水部司做事,都是分派东西给人,自然顺畅无比。而工部司应酬几头差遣,又要动用钱粮人工,上头没个主政的四品官儿,单靠员外郎与郎中支应,连户部度支的门槛都进不去啊。”这话一出,不独狄夫人与陈娘子诧然,连杨夫人都看过来。原来瑟瑟所说并非胡乱揣测,却是久在官场的老成之言。自来平级部门调用钱粮,单行文书远远不够,还得有人逐级催办盯牢,尤其工部司做事,非得陈侍郎亲自打点,才能奏效,不然户部度支一级级压着不办,活活憋死人。陈娘子耳濡目染,听惯阿耶诉苦,当然明白,但瑟瑟认祖归宗不久,却能点中褃节儿,不由对她露出欣赏的微笑。几位夫人是八面玲珑人物,数十年浸润官场,更是一听即明,都在琢磨,武崇训待她竟是知无不尽。当着这许多人,尤其狄夫人面前,陈娘子吞吞吐吐,话只能说半截。实则工部司员外郎找陈侍郎抱怨的,正是户部度支仗着扣住钱粮,强令他停下郡主府的工程,只加紧修葺东宫,务必令郡主晚些成婚,让太孙先娶亲。户部度支有意刁难,背后是谁指使,三座府邸的修建又为何能关联朝局?这些问题陈侍郎拿不准主意。加之相爷为救张说淋了雨,缠绵病榻许久,已然用上老参吊命,闹得曹中丞烦躁不已,愈发不能提起。陈娘子看在眼里,心疼老父为难,隐隐向公公和夫君提了半句,偏夫君肠子少转一道弯,硬是听不懂她言下之意,公公更是睁眼瞎,只说事情不大不小,不值当左肃政台插手,反正陈侍郎已经丁忧在家,只做有心无力,让底下人顺水推舟就罢了。“郡主真真儿体恤下情。”陈娘子十分领情,人还是坐着,偏身向瑟瑟行了半个福礼。瑟瑟笑着摆手。“好了好了,几句闲话,瞧你,眼尾都红了。”陈娘子两手交叠在膝盖上,微微一垂头,姿态很是娴雅美好。“阿耶丁忧不宜出门,郡主身份贵重,又住在王府,他也不敢登门拜访,可是您这番好意,我替阿耶谢谢您。”她们俩相谈甚欢,边上张柬之夫人与韦氏亦是一见如故。原来张柬之入仕虽晚,夫人因娘家数代在京,祖宅与韦氏的祖父家毗邻,中年时曾见过几回老刺史,讲起他在京时的境况,寥寥数语,故人音容笑貌,宛然眼前,说的韦氏眼眶通红,又不免提到韦玄贞的兄弟、叔伯家兄弟几个,自老刺史死后这些年,虽谈不上官运亨通,倒也四平八稳,如今家家解释四代同堂,甚是和乐。韦氏凉凉道。“非是我一个小辈争多论少,当初刀口底下不敢出声就罢了,换做是我,恐怕也不敢如何,但我在房州使不上力时,他们为何不伸手帮一把?替我收捡爷娘弟妹的遗骸,好好入土?”“太子妃这话,强人所难呐——”张柬之夫人垂着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半是劝慰,半是感慨。“您虽然年轻,也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应当有些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