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狼心狗肺的男人尽多,臣女虽恨之入骨,却不愿报之以刀兵。”女皇奇道,“为何,你心软么?”张峨眉膝行向前,“杀有何用?世人皆做如此想,杀一个,还有万千。”“那什么有用?”一道闪电照亮了张峨眉晦暗的心境,她豁然开朗。“顺着您的路往前走,每一个,多一个。”朗朗话音落在虚空里,女皇抬高了下巴,愈发有睥睨之势。“这世道做女人难,也不难,只要你心里憋着一口气,就不会比朕差。”张峨眉听得热泪满睫。泱泱浊世,即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听见女皇鼓励安慰?她在那一刻放下了所有自问‘为何是我’的懊恼,全心全意投入新生活。玉壶道,“公主淘气,郡主不贴心,杨家姑娘与嫡母怄气,骊珠太小,琴熏坐不住,算来算去,只有娘子能承欢膝下。娘子手里的钱,难道不是圣人体谅,特特准您开蹍硙场,才有月月千余贯的利钱源源不断?”张峨眉吁了口气。“我姓张,圣人纵然有心安排,礼法上,制度上,封不得爵,赏不得地,唯有从这些地方下手……但以水力磨米磨面,耽搁河水灌溉,钱是赚了,落百姓的埋怨,人家指着鼻子说五叔与民争利,多么难听?”“张家横竖挨骂,既担了骂名儿,不如捞些实惠。譬如这蹍硙场,本就积弊多年,太宗时、高宗时,长安的亲贵也争相操持,京兆尹还下令砸毁过呢,又如何?利之所驱,源源不断,那为何咱们就不能啦?”张峨眉哈哈笑了两声,手指点着玉壶额头。“你就是个泼皮。”玉壶握住她手恳切道。“人家种好了千年的铁庄稼,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亩农地,一个庄稼人,便要供养他们,咱们可只有这个,月月百贯,听着多,能赚几年?趁圣人还在,要做长远的打算呐!”张峨眉哦了声,闷闷低下头,再无话能辩驳。未必是五叔叫玉壶来劝。但凡是个明眼人,谁瞧不出张家的煊赫系在一根风筝线上,吹吹就断了?说到底,她根本无所谓嫁李隆基还是李重润,武崇训还是武延秀,哪怕真嫁了武延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玉壶知道响鼓不用重锤敲,俯身嘱咐她。“吃两口热乎的,外头冷。”宋之问在兖州混了几日,到底不得志,寻个由头又摸回神都,可是控鹤府的人都变了脸,说府监忙着,没空见他。这日他在右掖门前打了几个转,终于等到张说捧着大摞的奏本出来,见他便灿然一笑。“我当你还要再傲气两个月才肯回来,来,帮我提一提。”腰里掏出两截麻绳,分了分,打十字交叉捆好。宋之问有点没脸,上手帮他提了半摞,沉甸甸的,不想问吧,又忍不住。“你的位置也动了?”张说呃了声,这话说来就长,想了想。“我还在东宫啊,不过,我不瞒你,那日在御前,我原是打算拼了性命的,谁知相爷杀出来,倒给我指点了迷津,原来我那些古怪想头,并非独我才有,相爷也是那样想,就连元郎官也是……”宋之问打断他道,“我听人说,元郎官算是相王的私人?”张说讶然,“什么叫私人?”宋之问愕住半晌。所以人这辈子,一命二运三风水,运气来时挡也挡不住,就张说这么个死板蒙昧的浆糊,竟也乘风破浪去也,叫人越想越不甘心。暮色沉沉,两人站在天津桥上,远近佛塔遥映,直插晚霞。宋之问悻悻把奏本搁在桥墩上,想指近在眼前,太平公主赠给相王的那所大宅院,又怕宫门前露了痕迹。“我只问你,元怀景如何待你?”张说老脸一红,嘿嘿笑了两声。宋之问怒从胆边生,原来只要进了名利场,不管多挚纯的人都会受沾染,可是往后史家公笔,谄媚讨好四个字,却只会落在他头上!物不平则鸣,文人不平,则言诗作画!宋之问眼里闪着激烈灿烂的光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故人赠我绿绮琴,兼致白鹇鸟。琴是峄山桐,鸟出吴溪中……”张说从鸾台出来,负重许久,吁吁喘气,仰头看着宋之问,惊喜地啊了声。“延清啊延清!”宋之问赌气般滔滔不绝。“我心松石清霞里,弄此幽弦不能已。我心河海白云垂,怜此珍禽空自知!”久违的美句,是相识时就惊叹的才学,可惜自投入张易之麾下,舔着脸巴结旁人,尽做些流丽规整的应制之作,许久不见这样一激而发的精彩。张说激动地大声道。“就算有一日!我的文采、地位追的上你,可在你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清越韶音,又如何追得上呢?!”宋之问听他这样说,到底有些感动,又想张说就算占了便宜,也不是从他手里讨去的,因消了几分气性,只摇头。“无谓辞藻,徒然玩笑。”张说见他颓唐,思量了下,倚着桥身正色道。“相王如何我不知道,相爷实是一颗公心,教我许多好话。至于元郎官,弱冠入国子监,诸皇子在藩邸择选属官时,确曾任相王府参军,相王做皇帝那年,更升了太子通事舍人。然这些皆是陈年往事,与今何干?宋之问有点伤感,答非所问道,“近日我才悟出个道理。”“我洗耳恭听。”“世事九成九,五十年前便已注定,你我再板挣,只剩下丁点上参差。”张说明白出身低微是他的心病,唯有创建彪炳千秋的功绩才能治愈,遂拍他手安慰。“尽人事,听天命。”重阳头两日,宫中送粉面蒸糕到各处,梁王府人多,竟送来一车子。众人围上来看,鸟纹八棱竹编的大盖子上,刻着鸿雁交缠的银纽子。揭开来,一层大红锦缎,一层五彩吉祥结,然后才是一个个细木盒子,明黄帛带绑住,盖一张打的极薄的银片,做梧桐叶形状,上头刻的名目。瑟瑟探头看银片上花样,仿佛是字,又歪歪斜斜认不得,只好乱猜。“这是绣花样子么?画的什么?枣泥、什锦?”“哪来的花样子?”李仙蕙大笑摇头。“你在外头别说话,免得贻笑大方!这必是上官技痒,写了小篆,难为将作监照样雕刻,也有七分像。”瑟瑟很不服气,认字原为读书,简明易懂才好,何苦另兴起一种来难为人?字体书法,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无聊花样,可见有人闲的发慌。天使熟不拘礼,也是没把新来的小郡主当回事,矮身也瞧了眼。“趁着没过年,郡主能玩且多玩几日。”“过年又怎么呢?”天使嘿嘿一笑。“去岁过年开宴,才人出了个题目,哟嚯,就逮住大将军家公子了,三言两语,说的他面红耳赤,小半个月没好意思出门。”瑟瑟讪讪地,“哦——”天使逗她,“不认得不要紧,一盒一个口味,挨个儿尝尝就知道了。”交代了差事,正好回宫过节,他接过茶灌了两口。“还是太孙学问深,奴婢来时上御前,碰见他与才人长篇大论辩什么,竟堵得才人说不出话,圣人连连夸赞,说他讲得好,叫府监抄录,给他印书。”“我二哥,自然最好!”瑟瑟很向往。可见是天伦真情,见都没见过,就这样维护,天使乐得一笑。“那过年时郡主躲在他后头就成了,要问什么,让他出头。”瑟瑟不高兴,“我还要出风头给二哥瞧呢!”梁王妃发笑,瑟瑟孩子心性,对着眷恋的哥哥姐姐,一门心思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