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郡王了,又是三品、四品的武将,何必提着脑袋争从龙之功?历朝历代,真从了龙的,未必能保住爵位品级,让子孙永享功名利禄,装糊涂不站队的,反而代代发达。所以那时武攸暨说,已有对策,请静候佳音,他们便心花怒放,国朝风调雨顺,换个人做储君而已,值当大惊小怪么?武攸暨继续道。“……托臣与三房诸位兄弟联名签署了奏折。”他回头去看,三房的河内郡王武懿宗、临川郡王武嗣宗几个提步出列,与二房并肩。从女皇的俯视视角,如两道人形雁阵夹击武三思,这边是齐心协力五兄弟,那边也是,独他形影相吊,孤掌难鸣。河内郡王武懿宗两手平举,率领三房子侄道,“臣等,附议——”武三思啊了声,面色颤颤发白,自知大势已去。更知道那日在驿馆,颜夫人为何陡然对他施以颜色,这一个个一句句,分明是他们师徒排好的剧本,他又气又急,胃里都叫混账儿子伸只手进来拧紧了,武延基与武崇烈面面相觑,不知长辈们打的什么哑谜。武延秀啧了声,搓步退到窗下。窗下站着武家长房,人口泱泱,皆无爵位更无官职,所以向来举族同在时,只讷讷做个应声虫,唯有一位腿瘸眼瞎的老爷子,乃是女皇硕果仅存的堂兄弟,行十,名叫武方,封了南平郡王。武方老虽老,默默听了半晌,已是明明白白,瞧二房、三房笃定的模样,便可知武崇训是把他们当闲人忽略过去了。他不满地吭吭咔咔清嗓子,直如要咽气。可大家的注意力全在武攸暨,谁也不来理会他,唯有两个儿子怕惹祸,贴在耳边念。“阿耶!轻些!轻些!”“十爷爷好——”武延秀轻声叫人。就听武攸暨高声。“武家愿为李唐,为太子,效犬马之劳!为免李武尊卑不分,朝野狐疑,臣请圣人允准,武家爵位两代而止!子孙领五品以下实职,不出京,不遥领。”顿一顿掷地有声。“臣代高阳郡王请,免除扬州大都督职衔!”武三思听得心痛不已,差点没一口老血呕出来。猜到武崇训要拿祖宗基业做人情,万没想到,连自己的职务都不要了!——那可是扬州大都督!国朝最富裕州府,虽是遥领,不能管理抽税,但年底在地官员进京述职,就这一句客气的遥领,便能宴请结交,拍膀子说两句亲热话!哪怕顺着大运河顺手做两笔买卖……这要是交给张峨眉,照她长袖善舞的本事,抵着一个支点,就能撬动偌大的关系网。——傻子!就他这副倾心以奉,任君采撷的姿态,甭管对男人,对女人,都不奏效!他怎么就不明白,情意,当根琴弦,时松时紧地扥着,才有响儿,全塞到人家手里,就是跟烂丝弦儿。颜夫人适时站出来。“高阳郡王好文采,洋洋洒洒两千字,追古论今,痛陈宗室领要职的弊病,又以己度人,言说人有妻便有子,有子便有私心,旁人有私心无碍,分斗家中几亩薄田,宗室内斗后患无穷,且以庶民为斗争工具。”她忽地一顿,笑晏晏问苏安恒,又问太平公主。“这话是说到二位心坎儿里了罢?”太平不屑地哼了声,心道漂亮话谁不会说?苏安恒却是意外惊喜,刚才还以为要血溅五步之内,留名青史,万没想到峰回路转,武家竟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后辈,却是教人敬仰的很了。“草民——”他一抹眼泪,“郡王着眼深远,远胜草民一点浅见!”武延基、武延寿、武崇烈等这时终于明白了原委,俱是目瞪口呆。武延基心道,嗣王好了不起吗?不过是庆典上的妆点,例同羔羊、花炮,既然三郎主张退一步海阔天空,定然很对,反正下回祭祀,不用逼他去人前说些言不由衷的鬼话,也能光明正大的祭奠阿耶。武延寿皱了皱眉,道三哥何必唱这高调?从此武家泯然寻常世家,子孙荫封入仕,从挽郎做起?转念一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当初阿耶自以为能当皇帝,这时回想,何等可笑?走一步算一步罢。武崇烈垂着眼沉沉思索。读了许多书,自有万丈雄心,可三哥把阳关道一堵,他往后就只能走尚主这一条路么?皆大欢喜,唯有李显提不起来。“三郎——”女皇扬声唤道。武崇训不在,相王身后的小三郎李隆基耳朵一抖,摇头晃脑站出来,立时被他大哥李成器拽回队列,惹出窸窸窣窣一阵轻笑。女皇脸上带着‘瞧瞧你本事’的笑,仍是问李显。“朕令天下官员奉你为座主,如何?”李显慌得不敢说话,颜夫人便踏前代为解释。“我朝官员选授,五品以上由宰相提名,报圣人御批。六品以下,天官按制注批,报鸾台审复。圣人理政多年,深感百事在人,识人才能善用。但太子离京日久,人事不知,继位定然掣肘,所以特为您刻了一枚太子小印……”宫人捧托盘上来,在李显面前揭开黄绸。“往后,天官考核官员的注批,由您先筛一遍,再报鸾台。”女皇阔大的广袖舒展,明黄缎面上重重云纹缠绕,僵硬地犹如山峦,李显如履薄冰,垂着眼诺诺连声,说几句不见回应,便又跪下了。苏安恒皱着眉看太子表现,便很失望。区区拔擢六品官员的权力,就令他惶恐不安,那武家刚让出来的爵位官职,又会落入何人之手?说到选官,连公主都只管避讳,不肯出声,武家几位实权人物更不以为意。方才那率先开口的小郡主很会弥缝,生得就妩媚可人,讨人喜欢极了,说话的声气儿也是伶俐乖巧,恳切向武三思道。“三郎全是为我……阿公莫恼。”嘤嘤牵起李显的袖子托付,“阿耶定要替我照看表哥啊!”缠绵小儿女情态,任谁也不能拒绝,女皇在上首唏嘘心疼。“这桩婚事果然配的很好,阿显,你可要嘉奖三郎的忠义啊!”言辞温柔,好像小两口打到她面前,又因她调停和好如初。武三思牙根酸痛,瞟见李显诺诺答应的同时,面上竟也露出一丝松快,更是跌足恼恨。连这样人都知道占了武家大便宜,更何况——他倏而警醒。武崇训说服了武攸暨等联名上书,可武家赫赫千人,难道各个肯急流勇退?他这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转头望向阖族之中,辈分最高的南平郡王武方。果然,武方爱答不理地撇着眼皮,抿着嘴角,满脸不快,却敢怒不敢言,武延秀站在他身边,垮垮地抱着胳膊,置身事外,可笑是穿戴郡公红袍,亦只见秀美不见堂皇。瞧武三思望过来,武延秀挂出满不在乎地轻笑,四指并做刀刃,飞快在脖子上一抹,立时放下,好似只擦了下汗。武三思顿时怔住。他认得这是十六卫团战训练的手势,意思是不成功便成仁,他单兵突进,队友按兵不动。武崇训任职羽林时受过一样训练,觉得十分有趣,学给武延基、武崇烈看,大家哈哈一笑,都说是防备刺客。忽然在这样场合看见,武三思便明白,他是骂武崇训似退实进,坑了父兄子侄来图表现,可是武延秀不会让他如愿,一个人也能向前。武三思又气恼又感慨,心道各个有火都冲三郎撒,真是抻头去当磨心!苏安恒怔怔直视女皇,看她春风得意,只管与瑟瑟笑谈,武家人口固然有怅然若失的,更多却是如释重负,庆幸保全,他这才恍然大悟,顿时黯然。一番忠义原是做了驴肝肺,又帮这顺风倒的郡马添一笔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