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蕙顺着他道。“千牛卫表面风光,到底不是正途,来往贫贱子弟,亦是辱没了他,可是他那烈火性子,进崇文馆有些勉强……”武崇训曼声说不用。“六郎自恃诡诈,不屑于向古人学习,身份太高,亦无人敢真心教导,唯有去纸面见血的地方才能得些教训,真心向学。”瑟瑟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从窗子里探出个头。“什么地方纸面见血?夏官么?”武崇训垂着眼,隔扇上密密的棂花影子打在脸上。“机密告诉郡主,你切不可透露给他知道。”武崇训面色沉肃,煞有介事地叮嘱,“武家兄弟五个,独我与他或能成事,所以我一心鞭策他,这份苦心,望郡主明白。”瑟瑟有些震动,李显有四个同母的兄弟姊妹,她的堂亲细数数,足有二三十人之多,可是自出京便都断了往来。那日见到相王,回来司马银朱便历数李旦、李贤家子孙的下落,有夭折有惨死,她听在耳里,因从不相识,也无甚物伤其类的痛楚,甚至隐隐埋怨,为何他们得意时,从未替她家向女皇张嘴,让他们早些回京?同姓、同宗乃至同一祖母,对瑟瑟而言并无额外含义,她肯承认的亲眷,不过是爷娘并几个兄弟姐妹。可是听武崇训话中意思,魏王府三兄弟竟是他扛在肩头的重担,不单要助武延基坐享富贵,还要提携武延秀发展事业。“哦——”她捋捋鬓发,不明所以,但出于对他的信任一口答应。“表哥既然交代了,我照做便是。”武崇训捏着茶盏久久不言,修长的手指在黑瓷上来回摩挲,似考验她耐性,果然瑟瑟忍不了半刻,急着追问。“到底哪里纸面见血?你说的这样好,连我也想试试。”“郡主讨厌祭祀么?”武崇训故意荡开话题。“好好的乳羊小牛,从母体怀中剖出宰杀,断其天伦,却不食其肉,烧成白骨推进山坳,让虫蚁分食,这便是祭祀。”瑟瑟从没想过这些问题,直愣愣反问。“讨不讨厌的,一年就那么几回,再说那些虫蚁,风吹雨淋,山洪酷暑,死了多少?难得从天而降连骨头的熟肉,饱餐一顿,也不枉这辈子投生活物。”武崇训道,“祭祀毫无用处,能率众向上天祝祷之人,早已坐稳高位,实则这一举动,便是向朝野昭示她的成就。所以牛羊牺牲纯然浪费,就连太常卿、光禄卿等等高官,亦是玩偶摆设,戏弄黎民百姓。”瑟瑟愕然张大了嘴。这话听起来离经叛道,但因是从他嘴里娓娓道出,她竟立刻接受了。“表哥真厉害,明明不信,那天在上头,还能装的深信不疑,我就不行。”顿一顿,“多练练,恐怕我也行。”她两眼亮晶晶的,很真诚很崇拜地看着武崇训,毫无溜须拍马嫌疑,武崇训无语,什么话到了她嘴里,走向都令人无话可说,好在还有李仙蕙扳正方向,她拈起栗子糕堵住瑟瑟的嘴。“郡马是说,祭祀山川河岳是帝王的炫耀,战争才是成就帝王的道路。”武崇训点头补上。“祭祀与战争都归春官管辖,祠祀、天文、庙讳、卜筮、僧尼等……”武三思就是春官尚书,瑟瑟惊得一跳,“你要把六叔弄去管和尚道士?”这一点真切的关怀,戳中了武崇训的痛处,他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回避。“你当我是什么人,成心坏他前程么?”冷语出了口,不等人来撵他,自家便坐不住了,板着脸向李仙蕙告辞。“老六的事,亲迎后再议不迟,届时他年满二十,也算成人。”瑟瑟几次三番被他撂下,便是泥人也激起了土性。心道,我还要怎么迁就你才够?以前当你温润隐忍,这阵子又不对了,拿温润当幌子,哄着我来哄你。索性不管了,扬声叫三姐。李真真就在耳房坐等,这时一个牵着一个迤逦出来,团团拢在瑟瑟身侧,拿帕子铺在美人靠上坐着,瑟瑟直起脖子抱怨。“他们家的事儿,非要与我商量,说两句又踩着他尾巴了,姑娘家都没这样麻烦,东也是忌讳西也是忌讳!”李真真听了一句半句的,也有些好奇。“郡马学问是深,说话人都听不懂,管牺牲算纸上见血吗,那有什么意思?专杀没生出来见过天日的畜生,比屠夫还歹毒,谁乐意干这污糟事?”瑟瑟深以为然。“这算好差事?我瞧六叔也不乐意,人家那手功夫,一个打五个都不怕,对付牛羊白糟践了。”李仙蕙纳罕,“你知道他功夫如何?连我都不知道。”“反正我知道!”瑟瑟嘴硬,故意道,“凡事都在你们掌握之中么?”这个‘们’字,骂的显然就是武崇训。丹桂等互相看看,豆蔻才挨了教训,不敢说话,末了还是杏蕊大胆。“奴婢以为,郡马的意思恐怕是春官的主客司罢?”瑟瑟一愣,那时讲朝堂部门衙署的彼此牵制,司马银朱画过《升官图》,把中枢官署,六省一台九寺五监十六卫尽数列出,洋洋洒洒呈大树状,底下根系繁茂,关联帝国三百六十座州府,另有细箭头补叙官员如何迁转调任,哪些位置貌不起眼,却能卡人脖子。春官的主客司,专管藩属国接待……她拍着膝盖恍然大悟。“还真是!四夷称臣纳贡,贡品归主客司拢管,遇着稀罕宝贝,亲送到圣人跟前,必得笑脸儿。照这么说,竟是我错疑了他!原来他对弟弟不错。”李仙蕙回过味来,也点头赞同。“我在宫里住了十来年,漏夜开宫门拢共两回,都是为府丞求见,人说他与府监争锋,却忘了他另有要紧职务,乃是主客司郎中,专管吐蕃。”瑟瑟听得疑惑。“还有个府丞?也生的府监那般模样么?”李仙蕙想起郭元振凶蛮健壮的样貌,笑说不是。“贡品云云,仿佛人情往来,实则刀兵战事皆从它发端,历来操办外事,与各国使节周旋,最见国力根底,可知番邦拜服吗?蠢动吗?意欲开战吗?”她越想越明白了武崇训忧思之深,肃容朝向瑟瑟。“安排淮阳郡公去鸿胪寺或是主客司办差,见一见外邦的嘴脸,才知道天外有天,国朝的日子并不稳当,李武两家绝不能再起争端!”瑟瑟怔怔半晌,说来说去,原来武崇训是替她防备武延秀。那次他说她‘青春尽付为人铺路’,心里便不舒服,瞧李仙蕙满脸欣赏,悻悻对丹桂道。“我又头疼了,这雨不是白淋的,再煎一剂汤药罢?”如此一宿无话,次日便要进城。司马银朱交接完内廷差事,回颜夫人跟前坐下,从袖中掏出几张黄麻纸。“阿娘,家书我起了一稿,您瞧瞧,若是没甚添减,下晌就发出去。”颜夫人一个人管着几趟差事,千头万绪,应了声,根本来不及翻开。“左不过是报喜,你看着办罢。”她对镜整饬衣领,银蝶儿走来扶正进贤冠。“相爷的官司没完,今儿御前忙,你先回郡主身边。”“报喜容易,只要朝廷开科,舅舅并表兄们定然三元连中……”司马银朱手捏在纸上,面露犹疑。“可当初阿娘应召入宫,司马家和颜家都反对,尤其外祖父并两位叔外祖联名具信,把阿娘骂的狗血淋头……”颜家家风清正,复古守礼,视女主临朝为末世败相,自然不赞成女子入仕,从前天高皇帝远,颜夫人认个错,嘘寒问暖,亲情尚可维持,但往后颜家起复,官场上相见,再听说颜夫人在京的名声,就难免尴尬了。司马银朱想到便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