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千百样性情,但太平公主实在是太尖锐,太难讨好了。他的美色对她而言只是消耗品,用完就算,并不值得珍惜,无论当初共享过怎样的热情快活,她看他的眼神,永远带刺。“颜夫人点评,谁是赢家?”太平不耐烦,轻蔑地问。张易之指着外头,太平瞟过去。太阳炽热亮烈,白花花的刺眼,强光之下,长棚像个黑黢黢的牢笼,看不清人物眉目。她瞧了好一阵,才发现武崇训也下了场,就站在“咦,我还以为阿娘这辈子都不回长安了。”太平口无遮拦,摇着扇子笑,话出口才意识到失言。阿耶生前拗不过阿娘,硬是拖着病体驾临奉天宫,预备封禅嵩山,无奈路上气息衰弱,不能骑马,最后就死在太初宫贞观殿。这件事是阿娘心中隐痛,多年没人提起,本该淡忘了的,可看到阿娘倏然闭上双眼,她知道并没有。她小心观察阿娘的神色,见她的笑意分明冷了,却还是对张易之道,“夫人瞧过了,定然是好的,那书就叫他们编撰吧。”张易之忙道是。女皇又问,“就是上次那个宋之问?”确认后便有些感慨,“可惜生得晚了,前年吐蕃死了的那个宰相叫……”她一时忘了名目,左右询问。张易之和韦团儿都讷讷摇头,太平也咬着唇不吭声。女皇十分失望,一个两个,要么听不懂,要么不关心,幸而上官与颜夫人已然转回来,一左一右傍在身后。上官便道,“圣人是说太宗年,松赞干布派来长安的使节禄东赞么?”“他儿子!”有人接上词儿,女皇很高兴,“叫什么来着?古古怪怪的。”“论钦陵么?”颜夫人如数家珍。“那实是一员猛将,四十年为吐蕃开疆拓土,从无败迹,咸亨年在大非川歼灭十万唐军,连薛仁贵也不是他的对手;仪凤年在青海再灭十八万唐军,前二年在素罗汗山又大胜,竟提出永据安西四镇之外,还要再割突厥十姓之地,亏得圣人采纳了郭元振的妙计,挑拨他与赞普的关系,激得赞普屠杀他族人。那时他在外领兵,闻讯自杀。由是,国朝不止夺回四镇,还得了他的宗族儿孙率部归降,真真儿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女皇与吐蕃缠斗多年,最后竟然不战获胜,正所谓上兵伐谋。李唐立国八十年,挑拨得番邦自乱阵脚,阵前杀将,唯此一回,实乃女皇平生昭行天下,痛快地砰砰拍扶手。“再过一二年,等凉州、茂州太平了,命宋之问走一趟,沿途且书且画,将西域景物细细描摹来看,也如朕去过一般。”张易之有些惊讶,这一杆子支到哪儿去了?颜夫人掠了他一眼。张易之是尊空心菩萨,太平也一样。白长一副聪明面孔,侍驾几年,换了武崇训甚至瑟瑟,耳濡目染,听也听会了,他俩却还没把主客司那点事闹明白。回回郭元振来,说书般精彩,比着两手,旁征博引,说到吐蕃君臣相争,赞普年幼,托赖论钦陵摄理政务,生生喂养出凶蛮的老虎,兄弟儿孙尽皆入朝,且吞下土谷浑部两万余人,已有与赞普分庭抗礼的实力。及至赞普稍微年长,卧榻之侧他人执戈酣睡,不得不冒险肉搏,恰逢郭元振去赴那野狐河之会,犹如天降助力,竟然成功拔除论钦陵全族。整个故事峰回路转,妙语连珠,其中血肉重创之处,又是武周受益,听得圣人神思飞扬,拍案叫好,他俩却是一头雾水,跟不上趟。殊不知,圣人人在神都坐着,心神耳意早飞去边关,稳定边境,乃是她毕生所愿。因笑道,“人各有所长,宋主簿有丹青妙笔,但文辞靡艳浮丽,并不适宜描摹边塞粗犷风景。同在甲等的崔湜就不同,是个胸有丘壑的才子啊!”崔湜和宋之问都是初在御前亮相便一鸣惊人,不过崔湜早拜在太平门下,是公然的入幕之宾,而宋之问借道府监混进九州池,至今尚无所成。颜夫人这样夸赞崔湜,太平意外,又喜滋滋的,却不领情,开口还是质问。“既是崔湜文风壮丽,为何夫人反评了宋之问是魁首呢?”颜夫人一笑,露出两排雪白锋利的牙齿,意有所指道。“此番诗会是为选拔人才,重修文学大典,何人夺的魁首,接下来便是何人主导操办。向来修书之事,繁杂枯燥,耗时日久,崔湜英朗,臣不愿拖住他皓首穷经埋头书斋,所以才评了宋之问第一。”太平顿时面上绯红,明知道是阿娘的授意,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要你操心?”张易之接过金盘送到女皇眼前,厚厚一摞字纸,笔锋流丽奔放,女皇随便翻了几页轻诵,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颇为喜欢。“都很好,五郎,既是你推举出来的人,又这般出挑,莫要埋没了,瞧他们喜欢什么,多多赏赐。除武崇训不算外,甲乙丙三等皆选为翰林院待诏吧。”听来也算理所当然的安排,可上官侍奉女皇太久,只言片语也能明白她意中所指,心里突然涌起一丝疑虑,迟疑望向颜夫人,果然听她侃侃道。“显庆年间,高宗的目眩之症已很严重,琐事皆是圣人处置,那时将好在编修《列女传》、《臣轨》,也有一群弘文馆学子在禁中侍奉,因常在玄武门等候出入,时人称之为‘北门学士’,各个二十出头,口无遮拦,行事偏狭,可是久在圣人跟前熏陶,也有成大器者,擢升至三、四品,范履冰、刘祎之还做了宰相。”长篇大论,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太平那时还小,约略知道个影子,编书本是好事,偏有言官皮子发痒,暗示皇后与青年士子关系暧昧,故意放松宫禁,太平气的不行,直通通冲上大殿,要骂言官胡说八道,却被四哥拦住了。上官骤然明白颜夫人一番做作所为何来,立时躬身附和。“臣亦记得,北门学士一时佳话,更掀起文坛创作之风,长安城外,处处名山大庙,皆有士子争相题跋,以求晋身。”余光瞧着太平懵懵懂懂,苦笑转瞬即逝。“臣请从旧例,修书这几年,就允崔湜等出入宫禁吧。”颜夫人颔首,对她的驯服毫不意外,更带了一点微妙的笑意侧身过来。“圣人说,喜欢什么就赏赐什么,其实长久侍驾,金珠官职如在囊中。倒是今日有缘同场,才人以特优而统御众人,好比开科取仕之座主。臣以为,允他们拜才人为座主才算得上额外嘉奖。”这番话说的太平头晕,什么叫拜上官为座主?上官名是内眷,实是内侍,虽有诗文流落在外,博得才女美名,到底是个拖过婚期,不得已幽居深宫的女郎,清清白白,凭什么与这群攀附亲贵的士子扯上关系,做他们日后吹嘘,花边上的镶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