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兵制有南北之分,南衙十六卫是朝廷的兵,北衙羽林却是圣人私兵,号称帝国最精锐部队,历来有抱负的亲贵子弟,莫不盼望跻身羽林,往后外调才有底气,譬如武崇训本人,就曾服役年余,直至加冠授爵。相比之下,至于南衙十六卫中的上四卫,护持帝座,须臾不可离身,前途有限,却很风光,正是京中不入流的小官、富户子弟梦寐以求的香饽饽,武延秀贵为宗室,却屈尊其中,则是因为魏王不肯替他安排,走羽林正途。头先是千牛卫,武崇训还想托武延秀与郎将通融,行些方便,没想到一转眼换羽林来,那就大大不同。照理说,看守个失势的嗣王而已,无须调用精锐,但圣人有意为之,倒像是有意叫武家瞧瞧,连魏王的嫡长子都沦落到如此下场,时势已变,莫要无畏抗争。一念及此,他诧然嘶声问,“两位堂伯离京多久了?”“去年十一月走的,两位王爷出城送行,回来骊珠姑娘还哭鼻子。”朝辞算算时日,忽然发现很巧,“哎呀!他们前脚走,太子就来了。”武崇训愕然如遭雷击,一双眼灼灼火烧,半晌把右拳重重砸入左掌。“圣人竟是先调离了武将,再召太子进京!”这一环扣一环的安排,九连锁般步步为营,既有武攸宜兄弟外调,又有狄仁杰驱敌,还有召见瑟瑟姐妹却撂着李显,防范的不是李家,或武家,或重臣,而是所有可能阻挡她意图的人。朝辞心里也擂鼓似地咚咚敲,越想越后怕。“奴婢本以为羽林总要卖武家几分薄面,没想到竟横起来了,简直不把嗣魏王当回事儿,气得他吱哩哇啦,他那人又……总之闹来闹去,白白吃亏!幸亏张娘子有脸面,不过嗣魏王说话就难听了,从早到晚咒骂郎主,连您也捎待上。”至亲手足,武崇训并不计较。“他发泄发泄也好,倒是四郎吓破了胆,躲在院里不敢见人……”朝辞没说话,不过以目示意,算是不言自明了。宣旨后李家留住枕园,而魏王府仆婢遣散,家财被抄,府邸更是彻底被封门堵死,两府之间原本有浅浅一脉水线,迤逦相通,人过不去,那些鸳鸯、白鹤长久无食,纷纷顺水逃窜,都来梁王府躲避。目睹如此凄凉之景,别说武延寿战战兢兢,唯恐也被软禁,就连身处新贵庇荫下的武崇烈和武琴熏,都惴惴然不敢出声,虽不知道公子怎么打算,但希冀一团和气,恐怕是不能如愿了。现成的大道放着不走,朝辞进言。“公子倘若打出郎主的旗号,羽林当给两分薄面。”武崇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再想别的法子,不过往后我的事,阿耶面前能遮掩的就遮掩了。”朝辞心头一凛,知道经此一役,父子间已然生出嫌隙,遂掖着手告退。晚间李家姐妹乘车回来,枕园的布置已经到位。透过细密的雨幕,新栽的橙花树上,一串串花苞小莲子样含苞待放,沐雨芬芳,高低宫灯闪闪烁烁,把瑟瑟才添的金箔屏风照映得激荡耀眼。武崇训没等她共用晚膳,不过算准了时候一道吃宵夜,隔着珠帘,隐约能瞧见他在里头消磨的模样。李真真看了一笑,“哟,这迎来送往的,不让你落单儿啊。”瑟瑟作势要打,赶得她走了,才打帘子进来。桌上供着一盏梨花灯,又一卷长画轴,正被武崇训徐徐推开,那副青灯古佛的做派,配上绾发的竹签,旧衣薄带,布鞋纸扇,清简得像个出家的姑子。听见有人,武崇训抬了抬眼。说起来相识已有三四个月,体己话说过几回,却都不如今夜氛围旖旎,大约是雨水淅淅沥沥之故,又或橙花缤纷,武崇训寒了的心活转回来,带着流连画上美人的温柔眼神看向瑟瑟,往常的舒朗斯文安静,一忽儿变成缠绵悱恻,竟有销魂动魄之感。瑟瑟讶异地睁大了眼。她是没甚见识,进京后常大惊小怪,但她懂得欣赏美,灵魂能感受到一击而中的悸动。从前在房州,为求得一张上好的金刚鹦鹉绘画,她不惜令画师碾碎拇指大的孔雀石做绿色,捕杀猩猩取血做红色。譬如张易之那张妖异到尖锐的面孔,为人如何讨厌都不要紧,她能盯牢欣赏许久,并不为那是长在男人身上,做售卖之用而生出轻贱之心。武崇训五官钝钝的,皮肉饱满,只一双清澈的杏眼出色。照瑟瑟挑剔的眼光看,七分最多,实难震慑,但这一刻太惊人了,原来真有人能眉目传情,他的真心、他的伤怀,他备受打击仍存在的希冀,一览无余。瑟瑟因而流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柔顺,生怕惊动了他。那种珍视的神态……武崇训很是欣慰,一颗心软软荡荡在沸水里煎熬,竟比上元夜更伤筋动骨,但他向来矜持,并未趁机加言,只摆手请她对坐,牵袖斟上热茶。“郡主辛苦,酒醉之人肚饿,偏起来就走了,领宴时饿劲儿都过了罢?圣人喜欢酥油蒸的熊蹄、鹤翅,吃不吃的,总摆在跟前,叫人倒胃口。”瑟瑟也是折腾累了,摊开大袖往两边一撇,却没端茶盅,反四处寻酒杯。武崇训笑她馋酒,回身从墙角高案上提壶来,浅浅予她一口。“这你都知道。”瑟瑟一饮而尽,翻杯还要,武崇训摇摇头。“宫里人多,一人一个口味,大体上还要迎合圣人,其实她老人家能吃能玩的没有几样,却总记得年轻时的喜好,摆上来,就仿佛青春还在……”武崇训怕又惹恼了她,用词很谨慎。“你是新来的,又伶俐漂亮,她定然瞩目,不过新鲜劲儿过一阵就没了,当初骊珠才来时也是这般,府监把她打扮成小花仙,眉心点红,赤脚踩在玉雕的莲花里,轰一声跳出来,宫人早预备在房梁上,同时洒下好几桶金粉,混着各样花苞,又香又美,哄圣人开心。”午睡起来顶了他几句,事后想想,恐怕是自己多心了,实则这阵子进宫领宴的次数甚多,武崇训回回都是这样耳提面命,怕她吃亏。难为他忍着,瑟瑟深深看到他眼睛里,叫了声表哥。武崇训快叫她烫得化了,避开眼神。“女史的论调,我很知道,她定然撺掇郡主向上攀爬,做长公主也好,镇国公主也好,总之插手朝政,定鼎江山,多的是女人能做的事。”瑟瑟大觉意外,没想到他要开诚布公,论她的前途。“这些都是遥远的目标,即便贵重如郡主,也要走很远很长,很孤单的路,才能达到。若郡主真心取中我做郡马,那往后,郡主要上阵,我来冲锋,郡主要杀人,我来递刀。我这个人,不独身家性命,前途子孙挂在郡主身上,连一生喜乐也指望郡主。从前郡主年幼,任性胡为,都不要紧,但明日就为郡主补办及笄礼了,请郡主务必好好考虑,到底是不是真心嫁我?”他脸上有种诚挚的神气,很打动她,又叫她害怕。“但凡郡主有一丝疑虑,我便当从前种种,皆是做戏。”——傻子,傻子!瑟瑟的眼眶粉融融发胀,可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武崇训不得不提醒她。“在郡主想明白之前,教习可以请,但不能是宋之问。”他收走酒杯,另拿巾帕垫着,端来小炭炉上的鹌子羹。“当心烫,煨了好久的,鹌鹑肉和米烂在一锅,最去寒气。”“宋主簿得罪了眉娘,我自然不会请他……”瑟瑟还没明白他是何意,只顾顺着他口气答应,武崇训明锐的目光一闪,绝不让她浑水摸鱼,明确道。“也不能是阎朝隐、徐彦伯、沈佺期……总之但凡一时之选,年轻俊朗,温文有礼,适宜服侍郡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