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笑着走到廊上,伸手接晶莹的雪花,心里忽冷忽热翻腾不已。两家本不相干,圣人偏要指婚,李家如临大敌,不惜纡尊降贵,从个小小的主簿嘴里套问底细,武家却随随便便允诺他们搬进来,仿佛不知道这里头推波助澜的是控鹤府,上位者果然自在随性,反正随时可以翻盘否认。哼,圣人也是老糊涂了,养肥两座偌大王府,撒出许多郡王县主,真以为匹配几桩婚事就能弥合两姓么?瑟瑟心里燥,手心更烫,雪花入掌即化,正要甩掉,一道男声响在身后。“四娘怎的这样伶伶俐俐的就出来了,当心着凉……”“你干嘛?”李真真挡在瑟瑟身后,满脸戒备。那人才预备来一手怜香惜玉,解开大氅要脱,见状忙退了半步,看李真真还是板着脸,只得再退半步,几乎站到长廊外头去了。“这位是三娘?我不是坏人。”来人头戴赤金进贤冠,穿件正经宴客的赤红圆领袍衫,袖子上重重刺绣,不是郡王便是郡公,不过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有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气质,自家大概也知道,为冲破这短板,特意留了一簇齐茬茬,非得每日修剪的短胡须,反而更显油腻。李真真蹙眉,嫌弃地指边上,“嘿,坏人才说这话呢,你再站开些!”他不动,李真真眉头一拧,扭头就要喊人。“诶——”他两手举起来解释。“三娘且慢!我也是你们的表哥呀!我叫武延基,是魏王长子,南阳郡王,武崇训叫我大哥!当真见过的!那日你们在楼上,我和三郎在外头,你们那窗叉子还敲了我一下。”李真真背着手,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一般是郡王,屋里那个,凛然不可侵犯,这个嘛,皮头耷脸,谁都能在他耳朵上拧两把。武延基嘴上喊得亲热,其实也认不出李真真。那日他们兄弟在一楼看画,李家姐妹在二楼旁听,并未直接对面,后来隔着窗子,他看到瑟瑟半张面孔便惊为天人,哪里顾得其他?但今晚与她们大眼瞪小眼,倒放开眼光品评了一番:三娘的画略有美化,四娘却是大大不如本人。——就这一个尚可。武延基心里暗暗赞叹。那日当着府监的面儿他也是这么说,还突发奇想,沾墨汁在瑟瑟画像的额头上点了一点。当时府监大赞他有识人之能,提起画纸迎风抖搂,不想那点墨汁顺着她的鼻梁缓缓流下,拖出漫长的尾迹。好端端一张美人面,仿似被人劈面划了一刀。“哎哟,这可不好!”当时武延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话没过脑子,出了口才暗咬后槽牙。御赐的画像出了岔子,可大可小,不过都是控鹤府的麻烦,何必多嘴?倒显得他们武家兄弟多想招揽李家姑娘似的。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听见府监慢悠悠的声调。“诶,时也运也,四娘这个运数啊,果然是不如两个姐姐。”张易之很是遗憾,屈指弹了弹染墨的画纸,无可奈何道,“这时候,画师都出了光政门了罢,圣人说话就起身,现去喊也来不及。”武延基不明白他卖什么关子,没有答话。张易之顿了下,挑眉特意多等了等这位糊涂郡王,才转头问武崇训。“敢问高阳郡王,能否伸伸手,补救一二,救下官于水火啊?”武崇训从头到尾都没把目光着落在画像上,只盯着鼻尖听他们磨牙,闻言很是意外地抬起头来反问。“府监说笑了,小王是能画两笔人物花鸟,可人还没见过,从何补救?”张易之的笑容更和煦了,背着手缓步绕着他转了半圈,长出了一口气。“照猫画虎,有三分像就得了,反正圣人看了画儿,还是要见本人的。”这就不好拒绝了。武崇训想了想,没再开声,向宫女要来笔墨,接着便是提笔凝眸,仔仔细细捋了一遍先前画师的思路,然后静下神来,一挥而就。武崇训作画时,武延基就抱着胳膊在边上看,他的笔锋犹如宝剑横扫,力运千钧,果断又点到即止,竟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张易之看了不由发笑。“下官也没见过李四娘面目,可是瞧高阳郡王这笔力,倒像心里藏着个一颦一笑极之熟悉的大活人,才能这般胸有成竹啊。”一语未了,笔杆忽地脱手,擦着张易之耳垂飞出去。武延基吓了一跳,抬眼先看见张易之震惊的脸,眼里戾色忽闪,隐隐有威胁之意,他忙笑嘻嘻地打圆场。“没事儿,画坏了再画一张呗!反正三郎手快。”可张易之没理会,冷冷审视武崇训,与他凌然对峙,等他目光再挪回案台上时,更是皱紧了眉。照理说,李四娘还未成人,嫣然少女,五官再明艳出挑些,神情总该一览无余,头先画师所画便很娇憨,可是武崇训笔下的她,却有股超脱年龄的复杂。事出反常,很应该再问两句,可是琼枝已经在外催促,张易之没再啰嗦,捉住武延基的食指,照样在眉心点下墨渍,着意小心吹干,便扬手叫人收起来,匆匆去向女皇复命。“白璧不舍微瑕啊!”武延基想起那日情形,喃喃自语。眼前的李四娘,少了令他印象深刻的那点墨黑,就少了一股风味。他重新打量她——虾子青斗纹锦上添花样的羊皮大袄,肉红衫子石榴裙,那种带灰度的青白衬得她肤色发冷,绣带上鸟雀衔樱桃的纹样玲珑可爱,陈海儿在风里颤巍巍的抖,极招人疼。“郡王安好。”美人行事也周到,望着武延基怔忪了一瞬,屈膝柔声纳福,嗓音酥柔,像酪汁里点了蜜,全不似集仙殿那回夹枪带棒,纤长浓密的眼睫覆下来,仿佛一尊琉璃观音像。武延基深深地望了又望。羊角大灯柔和的暖光,给美人图添上一层模糊的毛茸茸的笔触。他骤然间想起武崇训说过,好画师应当懂得,美存在于像与不像之间,最要紧的是氛围。李真真面上一冷。“郡王来了就进去罢,挡着我们干什么?”武延基忙道不敢挡,叉手行了一礼,依依不舍地推门进去了。姐妹俩走到二门上,叫个婆子领路回枕园,李真真附在瑟瑟耳边抱怨。“刚才那个人真是讨厌,幸亏咱们没住在他府上,不然早也见晚也见,他哈喇子都要掉下来。”越说越气,索性呸了一声。瑟瑟想到魏王丑行,厌屋及乌,也很鄙夷,却道,“多见见也好,才能知道他的脾性。”“他能有什么脾性?你问他喜欢漂亮的还是温柔的?那自然要又漂亮又温柔,最好还别约束他!”李真真取笑,“你就是面照妖镜,两下子就照出男人虚实来了。”瑟瑟也笑,丝毫不谦虚,牵了三姐毛茸茸缀了兔子皮的大袖盖在脸上。李真真忙道,“给他耽误半天,瞧你冷的,咱们走快些。”“他是长子嫡孙嘛,这个名头不小,老人家最看重了。”武延基进了中堂,看武三思正侃侃而谈,说的是武周这几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举措。他口才不错,滔滔若悬河,一个梗都不带打,明里称赞女皇,实则巧妙的强调自己,仿佛七八年来武周的一切进展,都是因为他拿捏妥当。实则武三思身为春官尚书,掌管礼仪祭享之政,远不如天官、夏官重要,可是谈到精彩处,他却意气风发,不独韦氏听得陶陶然面带微醺,眼角都是红的,李家几个儿子也全灼灼盯着武三思,钦佩向往,像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鸭子。武三思瞄见人来,忙起身让出首位,挪到梁王妃留下的空缺。他一动,主人家这边一溜都得动,顺位往下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