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望着,全然不知?李时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开让开,都给我?把道儿堵死了!”李时珍一边驱赶着围观的众人,一边将炭火盘抬到?了沈忘的床边。他伸手?往腰上一摸,变戏法儿般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金葫芦,语带怜惜道:“为了治好无忧小友,老朽这陈酿的女儿红也不算白瞎了!”说完,他拔开塞子,猛灌了一口酒,冲着烧红的羊粪球用?力一喷,刺啦一声,呛人的白烟瞬时暴起,将沈忘和众人都埋在了浓稠的烟雾里。李时珍一边咳嗽,一边抱怨:“糟了,喷得多了些?……”脑袋凑得稍微近些?的易微和程彻更是呛咳不断,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柳七离得稍微远些?,又及时用?袖子掩住了口鼻,这才没?有殃及池鱼。一片浓重的乳白色烟气中,柳七听到?一阵熟悉的,轻微的咳嗽声。此时,沈忘的眼前亦是大雾弥漫。这条山路他已经行了许多遍了,此刻却不知?为什么迷失了方向?。他侧头看了看背上趴伏着的小女孩儿,露出?了促狭的笑意:“慧娘,你最?近可是又重啦,再这样下去,我?可要背不动你了!”背上的慧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反驳道:“那便让无涯哥哥背我?,无涯哥哥可从来不会取笑我?。”“兄长才没?时间陪你,春闱快到?了,兄长在家中忙着温书?呢!也只有我?,还见天儿陪你出?来玩,你若是还不识好人心,明日我?就不陪你了!”慧娘扑哧一声笑了,柔软的嗓音像是小猫的爪子,绵绵地抓挠在耳畔:“无忧哥哥,哪有人陪女孩子捉虫子的啊!你真是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又是谁教你的混账话!”“我?听无涯哥哥就是这么教训你的!”沈忘脚步一顿,作势要把女孩儿甩下去,引起了背上一阵叽叽咯咯小麻雀般欢悦的笑声,沈忘也跟着笑,笑声中却逐渐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冗长的山路上,背着慧娘的少年缓缓长高,曾经稚嫩的面容变得清隽而疏朗,曾经叛逆的气质变得惫懒而悠然,曾经无忧的笑容变得浅淡而怅惘,山路上的少年终于变成了同回忆中截然不同的模样。“无忧哥哥,还回去做甚么,留在这儿不好吗?”慧娘的声音里也敛了笑意,听上去让人脊背发寒。“人长大了,终有自己要走?的路。这里是好,却总觉得少了些?甚么。”“这世间狗苟蝇营,污浊遍地,人心叵测,好事多磨,到?头来无非是大梦一场,红颜成空,你还要回去?”慧娘的声音中有着金石之声,宛若敲击不断的木鱼,带着现?实的残忍与酷烈。而随着她的一字一句,她的重量也成倍的增加着,直压得沈忘喘不过气来。“我?还要去。”沈忘回答。“无畏无惧?”“自是无畏无惧。”沈忘笑了,那笑容先是从眸子里泄出?来,凝成星星点点的光,继而漫到?眉梢和唇角,如同拍击着堤坝的清澈的浪。那笑容,倒是和小时候的沈忘一模一样。“如此……甚好。”【1】背上的重量骤然间消散,沈忘胸口一松,身体向?后坠入到?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过了一生,又仿佛只过了一瞬,沈忘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一只微凉的手?拖住了。他只觉整个?人困乏倦怠异常,头脑中似乎探出?一双手?要将他再次拖回到?那一片混沌之中,而脑后那五个?柔软冰凉的触点却攫住了他的一丝清明,让他费力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面前呛人的雾气仿佛有形的实体浓烈得化?不开,目之所及皆是苍茫的白雾,让沈忘辨不清方向?。隐约地,雾气中现?出?一张恍然隔世的脸,如白夜里不坠的天光,如冰原上沁水的雪色,如江水中倒映的月亮,只一眼,沈忘便觉得自己焦灼的心安静了下来。“停云。”他嘶哑着嗓子,喃喃出?一个?在心中兜兜转转无数遍的名字。他的眸子亦随着这声呢喃亮了起来,弯出?好看的弧度。雾气逐渐消散开去,柳七的面容愈发清晰了,而围拢在床边数张或惊喜、或瞠目、或微笑、或含泪的脸也随之出?现?在眼前。沈忘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易微、程彻、李时珍和纪春山挤挤挨挨地凑在自己的枕边,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醒了醒了!”大家都兴奋地压低声音,交换着心中跳动的喜悦。沈忘四下环顾,却觉得似乎少了一个?人……正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欣喜若狂的霍子谦抱着账本冲了进?来,他眼中灼灼悦动的火舌竟是比那烧红的炭火还要滚烫,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沈忘的床边,带着哭腔道:“沈兄!你醒醒啊!我?……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得,人齐了。霍子谦趴在沈忘床边呜呜咽咽哭了半天,直到?沈忘拍着肩膀柔声劝慰才悚然惊觉沈忘已经醒了,进?而才发现?身旁还站着两?位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霍子谦面上一红,赶紧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将翻得卷边儿的账本抹平,小心翼翼地放到?沈忘的床头。沈忘似乎是被一个?接着一个?的事件撞晕了,他不知?道霍子谦手?中的账册是什么,也不知?道霍子谦拼了老命算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远在应天的李时珍和纪春山是如何千里迢迢乘坐一条特批的川上船赶到?他的身边,自然也无从想象,在他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大家是如何惶惑揪心,寝食难安。他只是带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懵懂,淡淡地微笑着,眉头轻轻蹙着,似乎是在努力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易微和程彻七嘴八舌地将这些?天来他错过的内容粗略地讲述了一遍,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询问沈忘当日遇袭之事。沈忘记得不甚真切,只能隐约回忆起是在牢中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倒是符合柳七对?中毒一事的猜测,但究竟是不是燕隋下的毒手?,以及他夜审汪师爷的来龙去脉,沈忘便是说不出?了。见刚刚清醒的沈忘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霍子谦就急急接过话头,跟众人分享着自己的重大发现?:“根据阴阳两?本账册相互校对?,我?整理出?了九万八千两?白银的亏空,而这笔巨款以积粮的形式分成了二八两?份,其中的‘二’被分批次高价售卖到?江苏、河北等地,而剩下的‘八’……”霍子谦大喘了一口粗气,压低声音道:“应该是被他们囤积起来,等待着囤货居奇的那一天。”沈忘眉头一跳,问道:“子谦,你说的这‘八’究竟是多大的数量?”霍子谦的眸中难掩兴奋与自得之色,神秘兮兮地说:“怕是历城县全县三年的税粮!”闻听此天文数字,饶是见多识广如李时珍也不由得咂舌:“这么多粮食,别说是售卖了,就是储存都是一个?大工程啊!这历城县衙若不是烂到?根儿了,这么大的事情岂能无人知?晓?”“所以,见过这本账册的人,都死了。”沈忘悠悠道,吓得霍子谦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结巴道,“那……那我?岂不是……”,说到?一半,又自觉丢脸,双眉一拧,“死便死了,只是死前,在下对?这本账册还有一事不明。”众人都转头看向?他,霍子谦手?指翻动,指着账册其中一页左上角,如蝇腿儿般纤细的字迹道:“你们瞧,每隔几页都会标注这样一些?奇怪的文字,第三页写着——寅春和,第五页写着——丑七浮桥,第十一页写着——丑六老庙,而第二十页又变成了——寅春和……我?研究了许久,这三组文字出?现?的页码没?有规律,如果忽略它们呢,对?整个?账册的完整性又没?有丝毫的影响,所以我?始终都忖度不透它们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