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尾巴断得干干净净。倒是给谢慈的名声抹了一把脏。赶明儿,闲话传遍了燕京城,还不知该有多难听呢。苏慎浓品过了一盏茶,才开口,道:“我这辈子恐怕真的走不出谢府的门了。”芙蕖诧异的望过去:“你怎会这么想?”苏慎浓手藏在袖子里,轻轻地抖,她黯然道:“我无意中撞破了这么大一桩事。要么他娶了我,让我做谢家的人,给他守一辈子的秘密。要么他杀了我,让我这个死人永远闭嘴。”芙蕖失笑,觉得这位苏小姐单纯中冒着点傻气:“就为了这点事儿,倒也不至于。”苏慎浓到底是高门娇养的女儿,顺风顺水十几年,未曾经历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乍一见风波,表面上强装得再淡定,内里还是慌。苏慎浓道:“那张脸,真的和你一模一样,还有伤口……”她的目光落到了芙蕖的左手上。芙蕖道:“恐怕不止左手,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痕,都被仿造得天衣无缝。”谁能有这份心思和本事呢?竹安和吉照低眉顺眼地守在门口。芙蕖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撩过,有种勘破一切的通透。苏慎浓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怕?那可是你啊!”芙蕖:“因为我是局中人。”苏慎浓一低头:“是了,你们是相识已久的故人,我竟忘了……”芙蕖看出苏小姐暂时不想离开,于是也不撵客,挑着话儿与她多聊一会儿。“苏小姐,你不愿意嫁给谢大人?”她问道。苏慎浓答:“是啊,我极其不愿。”芙蕖疑道:“难道你心里另有倾慕之人?”苏慎浓摇头:“并无。”芙蕖恍然:“所以你只是不喜欢他而已。”苏慎浓忽然把目光挪到她的脸上,无比笃定道:“可你对他有情,我看出来了。”芙蕖微笑道:“喜欢这回事,由心而发,瞒不住。”她出乎意料地坦然,不见一丝一毫的难为情:“苏小姐慧眼如炬,我知道一定瞒不过你。”苏慎浓转身对着她,问道:“你喜欢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娶别的女子?”烛台爆出噼啪的细响。芙蕖拿起铜剪,修掉烛花,灯影让她的脸半明半暗,瞧着有点郁沉沉的模样,可是她一开口说话,便让人觉得此人甚是出尘,有种拨云见月的通透,不似那些俗人。芙蕖说:“喜欢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哪个姑娘小时候没留恋过一场春日花宴,可花终究会谢,人也会散场,都是寻常而已。”普通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到了十几岁的年纪,心里最牵挂的事,便是定一门好的亲事,找一个喜欢的人,共度和和美美的余生。可是芙蕖不敢去想那些。她此生的终点早已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她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才能做完所有想做的事情。苏慎浓问:“那你以后怎么办?你总不能一辈子藏在谢府里吧?”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不可能继续在燕京城里抛头露面。芙蕖思量半天,也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只能说:“我不知道。”苏慎浓又说:“我绝不会嫁他的。”芙蕖问:“你打算如何?”苏慎浓道:“倘若此事真的无可转圜,洞房花烛那夜,便是我辞世之时,我父亲是堂堂左都御史,当了一辈子的直臣,我身为苏家的嫡女,绝不嫁与一个弄权之人。”芙蕖低头抚着自己的衣袖,笑了。苏慎浓立刻问:“你笑什么?”芙蕖正色道:“以前只在书里听说过所谓的文人清骨,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苏慎浓:“人活着,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芙蕖望着她,似乎窥见了一颗置于高堂之上一尘不染的明珠。明珠就应该被好好呵护,不该落下尘泥。但是苏小姐的这一生,恐怕做不成苏大人的掌上明珠了,自从皇帝下旨赐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四面八方的拉扯下,摇摇欲坠。芙蕖心里难免生出惋惜。夜过半,送走了苏慎浓。竹安进门问芙蕖是否要歇下。芙蕖一挑眉,说:“昨儿晚上,你们两个伺候我沐浴洗漱的时候,几乎摸遍了我的全身。今日,颍河桥上便出现了我的尸体,你们好快的速度啊。”竹安和吉照最是聪明人,明白此事不该她们掺和,当即撇干净自己。——“是主子催得急。”谢府主子只有一个。夜半乌鸦扑棱着翅膀从门前掠过。谢慈的身影就停在台矶前,他道一句:“下去吧。”竹安和吉照一退出门便没影了。芙蕖忽然莫名有些心虚,摸着自己的鼻子:“你什么时候来的?”谢慈的衣袍下摆扫过门槛,他迈进来,道:“你说喜欢的时候。”他真是一点也不肯装糊涂,非要戳了这层窗户纸。芙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谢慈坐在方才苏慎浓坐过的位置上,将苏小姐用过的茶杯推远,见芙蕖的茶未曾动过,一伸手便捞了过来。芙蕖在他的手腕上一切,稳稳地拦了下来,说:“茶凉了,让竹安给你换盏新的。”她扬声唤了一句:“竹安。”门外静悄悄的,竹安和吉照一个也没来。谢慈平日里那么讲究的一个人,竟不介意芙蕖留下的凉茶,低头一抿,芙蕖好似从他脸上品出了几分愉悦的神色,刹那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谢慈放下茶盏,道:“桐木关金骏眉,不值几个钱,我给你备了不少名茶,你怎么偏爱这玩意儿?”芙蕖道:“喝惯了。”谢慈:“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茶?”芙蕖:“其实现在也不喜欢。”她小的时候,喜欢的东西很少,因为身份卑贱,再喜欢也不是自己的,久而久之便修炼的无欲无求。唯独有一次,她扮成丫鬟,陪谢慈到他外祖家做客时,遇上了一场春日花宴,是谢慈外祖家那群表小姐们办的。她当时流连忘返,不愿挪步。谢慈在前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等她,虽然不耐烦,但碍于面子,也没出口训斥。几年之后,芙蕖才后知后觉,那种情绪叫做不舍。谢慈或许也想到了那年的春景,说道:“不过是一场春日花宴而已,喜欢就留下,迟早是你的。狗还知道护食呢,你怎么就只会干看着。”芙蕖还没来得及细琢磨这句话,见谢慈已经起身要走,仿佛他专门跑来这一趟,就为了喝口凉茶、听个墙角似的,芙蕖起身拦道:“等等。”谢慈当真停在门内。灯影一晃,他半垂下的眼睛里,扫下一片潋滟。让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盯着,就算死去活来一百次也甘愿。芙蕖心肝一颤,差点忘了正事,默念了一句清心经,才收了一切不合时宜的心思,问:“颍河桥上的尸体是哪来的?你有什么打算?”谁料,刚刚还心情不错的谢慈,忽地又阴了脸。“不用你操心,我自会处理。”芙蕖:“燕京城里,不是荒郊野岭,皇城脚下,也不是穷乡僻壤。昨天,那么多人亲眼见着你把我带走,才不过一日,我的尸体便出现在颍河里。这恐怕不止惊动官府那么简单,他们必定要查你,甚至要参你。”谢慈静静的望着她,说:“是啊,官府要查我,言官要参我,可你能做什么?”芙蕖叫他问住了,仔细一想,点头:“是,我什么都做不了。”自从踏入谢府的那一刻,她就等同于困在了这个人的掌心。芙蕖道:“昨日在赌坊,你不是在吓唬我,你是真的想废了我的手。”她回想起谢慈当时的神情,喃喃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