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各国军队多以阿根廷为中转基地,利用这个国家南方的港口和机场向南极进发,故他们都是从与阿根廷南端仅隔德雷克海峡的南极半岛登陆的。但后来发现,对于大规模战争游戏,南极半岛太狭窄,就把游戏地区定在宽阔的玛丽伯德地。现在,在这个地区广阔的原野上,每个国家都在修筑自己的陆上基地,为了直接从海上取得补给,各国基地都紧靠阿蒙森海岸,分布在从罗德岛到达特角之间的狭长地带上,相互之间相距五十到一百公里不等。
三个孩子站在海边看了一会儿冰崩,返身登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三辆履带越野车中的一辆。这支小小的车队向西驶去,他们将去美国基地参加战争游戏成员国的第一次会议。本来可以乘直升机去的,但三位小领导人想亲自看看这一带的地形,就决定从陆上走。现在,各国基地之间的简易道路尚未修通,只能乘这种大人时代的极地科学考察专用车前往。
一路上看到的景色是单调的,左边黑色的地面和银白的雪地交替出现,地形主要是平原和不高的丘陵;右边是漂浮着座座冰山的阿蒙森海,从冰山上崩塌的大小不一的冰块布满海面。再向远看,可以看到停泊在海面上的各国船只。在罗斯海和阿蒙森海,集结了一万五千多艘船,构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支船队。这些船中大的有如海上钢铁城市般的航空母舰和超级油轮,小的有几百吨的渔船,正是这支庞大的船队,把一百多万人和巨量的物资运送到这个荒凉的大陆上。这些船使昔日冷寂的南极海域变得喧闹而拥挤,海面上仿佛出现了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城市。
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大地上出现了大片的野战帐篷和简易房,他们正在路过日本基地。海滩上,一队队日本孩子正在操练队列,他们齐唱着军歌,步伐整齐,情绪激昂。但真正吸引中国孩子注意力的,是躺在海滩上的一头巨大的座头鲸,那头鲸的腹部被剖开,露出粉红色厚厚的肉层和深色的内脏。一群日本孩子在这巨大的躯体上爬上爬下,像在一条大鱼上奔忙的一群蚂蚁。他们用电锯大块大块地切下鲸肉,再由一个吊车放到卡车上运往营地。中国孩子下了车,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们发现那头鲸居然还活着,嘴巴一动一动的,朝上的一只眼睛足有一辆卡车的轮子那么大,眼睑已蒙上白色的雾霭,在失神地看着他们。几个日本孩子从这个巨大动物的腹内钻出来,浑身血污,吃力地抬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脏器,那是鲸肝,吊车把它放到一辆卡车上。那巨大的肝占满了车厢,颤悠悠地冒着热气。一个孩子爬上车,他拿着一把明晃晃的伞兵刀,从鲸肝上割下几块,扔给车下的一群凶悍的军犬。在被鲸血染红的一大圈雪地上,这被剖腹的巨鲸、鲸身上割肉的孩子、涂满血污的吊车和卡车、在红色雪地上抢食的狗群、还有那被两条流向海中的鲸血的小溪染红的海水,构成了一幅超现实的恐怖画面。
吕刚说:“日本舰队一直在罗斯海和阿蒙森海用反潜深水炸弹炸鲸,把它们震昏后拖上岸来,有时一次爆炸就能震昏一群鲸。”
“人类过去一个世纪保护鲸类的成果,可能要毁于一旦了。”眼镜叹息着说。
有几名日本孩子认出了中国孩子,从鲸身上跳下来,举起戴着沾血手套的手向他们敬礼,然后又爬上去干活了。
眼镜对华华和吕刚说:“有一个问题,请你们诚实地回答:你们小时候真的从内心深处珍惜过生命吗?”
“没有。”华华说。
“没有。”吕刚说,“同爸爸一起在部队的那些日子,我每天放学都与周围的农村孩子一起打鸟抓青蛙,看着那些小动物死在我们手上,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别的孩子也一样。”
眼镜点点头:“是的,真正认识生命的价值需要漫长的人生体验,生命在孩子心中的地位远没有在大人心中那么高,奇怪的是,大人们总是把孩子同善良啊和平啊这些最美好的东西连在一起。”
“这有什么奇怪的?”华华看了眼镜一眼,“在大人时代,孩子们都在他们的管束之中,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集体参与世界上冷酷的生存竞争的机会,所以自然不会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哦,我这两天在读你带的那本《蝇王》。”
“那是本好书,戈尔丁是少数真正认识孩子的大人,可惜啊,其他的大人都是以君子之心度孩子之腹,而没有认识到我们的本性,这是大人们最后的也是最重大的失误,这个失误使超新星纪元的历史走向充满变数。”眼镜口气沉重地说。
三个孩子又默默地看了好长时间,才转身上车继续赶路。
如果公元世纪有一个大人幸存到现在,他一定认为眼前的世界是一场噩梦。在公元世纪的最后日子里,当世界上所有的核弹变成太空中的闪光时,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在人们的想象中是一个天堂般的大同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童真和友爱,孩子们以他们天生的纯洁和善良,像在幼儿园的花园中一样手拉着手建立美丽的新地球。甚至有人建议销毁人类全部的历史资料:“我们最后的愿望就是在孩子们心中留下一个稍微过得去的形象,在那和平美丽的新世界里,当那些善良的孩子们看到我们的历史,看到这些战争、强权和掠夺,他们会感到我们是一群多么不可理喻、多么变态的动物啊。”
但大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超新星纪元开始后仅一年多,孩子世界就爆发了世界大战。这个世界的竞争规则之冷酷、行为方式之血腥之野蛮,不但在公元世纪,就是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公元人不必担心他们在孩子们心中的形象,他们在孩子们的眼中确实是不可理喻的,但这是由于他们的温和和克制,由于他们的神经如此脆弱,他们的道德准则又是多么的可笑。公元世纪的国际法和行为准则在一夜之间被抛弃,一切都变得赤裸裸,谁都丝毫不必掩饰什么。
对于是否出兵南极参加战争游戏,中国统帅部在开始时意见并不统一。对南极游戏的重要性大家都无异议,但晓梦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的周边很不稳定,比如印度,只打算派一个师参加游戏,把百万大军留在国内,谁知他们想干什么?如果全力参加游戏,我们不得不抽调相当比例的陆军力量,海军更是要抽调三分之二的力量,三大舰队中的两个都要全部远航,这样会造成本土防卫空虚。再看目前国内的情况,随着海平面的上升,沿海地区会出现大洪水,还可能出现其他大规模自然灾害,这需要大量军队的支援。”
华华说:“这两个问题可以解决。首先,印度受巴基斯坦牵制,后者也同样留下了大量兵力,同时我们可采取外交攻势,迫使印度在各大国的压力下以与我们同样的比例出兵南极参加游戏。至于自然灾害这类问题,没有军队当然不利,但也不是不能应付的。”
吕刚提出的问题更令大家心神不定:“我们的武装力量从本质上说是一支本土防卫型力量,对于跨洲的远距离作战既无经验也无能力。比如我们的海军,是基于一种由陆战理论衍生的思想建立起来的,只是一支近海防御力量,没有远洋作战能力,我们舰队的大部分舰只最远只到过曾母暗沙,这对于人家的现代海军来说连家门口散步都算不上,现在要远征南极……大人们在离开时反复强调不能跨洲越洋作战,这你们都是知道的。”
“可现在的世界已远远不是大人们想象中的世界了,我们不能墨守成规。”华华说。
眼镜这样表述自己的看法:“如果地球气候像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将有一半的国土变得炎热而不适合居住或被淹没,南极洲与我们的未来息息相关。从世界范围看,对南极的争夺将不可避免。在公元世纪八十年代,当我国决定开始南极考察时,一位国家领导人说:这是在百忙之中走一步闲棋,有远见!但对我们来说进军南极已不是闲棋,是迫在眉睫的事,这一步误了可能全盘皆输。”
华华补充道:“不说南极的战略意义,纯粹从战争游戏本身来说,在游戏中的表现可能是各国在孩子世界中排座次的依据。”
孩子们一致认为,华华所说的这点在未来可能具有更深远的意义,于是,参加南极游戏的决定就这样做出了。
南极战争游戏的消息已传遍了全国,这个消息迅速结束了糖城时代,沉睡了两个月的国家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惊醒了。用后来历史学家的话说:“像在热被窝里倒了一盒冰块。”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对一个社会的刺激,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强烈的了。
除了战争带来的兴奋和紧张外,南极带给孩子们的新向往也是把社会从糖城时代唤醒的重要因素。在孩子们心中,遥远的南极是一个神奇美妙的世界,是摆脱目前枯燥乏味的生活的惟一希望。他们相信,自己的军队一定会在那个大陆上为中国孩子搞到一块广阔的土地,到那儿去的孩子将有一个全新的生活。在电视上发表的进军南极的动员令中,华华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现在的国土,是一张已被大人们画满了画儿的纸,而南极大陆呢,是一大张空空的白纸,我们可以在上面尽情地描绘自己的梦想,建起我们梦中的乐园!”
这话产生了严重的误导作用,社会上出现了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国家将同时进行两个五年计划,在本土上进行由大人们制定的乏味的五年计划,在南极大陆上进行孩子们在网上的虚拟国家中描述的美妙的五年计划,在那里建立公园国家。这说法使所有的孩子兴奋不已。一时间,“南极乐园”成了媒体和网上的热门话题,也使全社会更加关注那个遥远大陆上的战争游戏。战争动员令发出之后,国家又恢复了惯性时代的井然有序,孩子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开始工作,国家重新高效率运转起来。
超新星战争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场孩子战争,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公元世纪的大人们无法想象的奇异特性。这是一场以游戏形式进行的战争,遵循着体育比赛的规则。
上述情况有其原因,这也是孩子战争最怪异之处:到现在,每个国家还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它们不过是奥运会中的运动员,只有当比赛顺序排定后,才能知道自己将与谁作战,而每次比赛又将面对不同的敌人。虽然各种外交活动在公开和秘密地频繁进行,但没有联盟出现,各国都保持着独立的运动员状态,在南极大陆这个游戏场上等待着战争游戏开始。
离开日本基地后又走了两个多小时,中国孩子的车队到达美国基地。他们是第一次来,基地的规模令他们吃惊:密密麻麻的营帐和临时建筑一眼望不到边,据说沿海岸绵延二十多公里。有些建筑相当高大,上面伸出密林般的天线;基地中散布着数量众多的雷达天线,有一半在防护罩内,那些白色的球形防护罩如一只巨鸟随意下的许多大蛋;基地周围有蛛网般的简易公路,在上面穿行的各种军用车辆扬起了南极大陆从未有过的尘土,使这一带已找不到一片干净的积雪。在海边的临时港口附近,各种物资沿海滩堆积如山;一排刚到达的大型登陆艇对着岸上张开黑洞洞的方口,从中吐出一排排坦克和装甲车,穿过浅海向岸上开来;这些钢铁巨兽冲上海岸,从中国孩子的履带车两旁隆隆驶过,他们感到地面在颤抖。大型运输机一架接一架地从头顶低空掠过,在海面和地面上投下快速移动的大影子,飞向基地的机场,那些机场的跑道是用特制的带孔钢板快速铺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