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果然还是有人陪着喝才好喝。
“为什么?”易奴问他。
“你知道?”舒霄挑了下眉。
“这座皇宫内,不曾发生过我不知道的事。”易奴答道。
舒霄嘴角笑意一沉,片刻后,又重新露出了笑,答道:“我不喜欢谢家女,她也不喜欢我,所以我帮助她逃了。”
易奴没有再说话,他一撩衣摆,盘膝席地而坐,自斟自饮起来。
舒霄发现他这次没有离开,心下暗喜,却不肯表露,也不再说话。二人相对沉默,伴着冷风残月,分饮了一壶热酒。
酒尽时,舒霄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谢家女失足落水,溺亡。”暗卫单膝跪在他面前,禀告。
“知道了,退下吧。”舒霄道。他转头一看,那人果然又已经消失了。但是没关系。舒霄想到,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那人下一次留下更多痕迹。
舒霄终究是没有大婚。
在那之前皇家已与谢家行完了五礼,只差正式大婚。舒霄执意要将谢家三娘纳入皇家名牒,自言对谢三娘情根深种,无论生死,谢三娘都已经成为他的妻子。
即使他在情根深种之前甚至没有见过谢三娘一面。
谢家没有放出消息,就连当初负责打捞三娘尸身的下人都全部封了口,但是三娘是跟男人私奔到城外殉情的消息还是不翼而飞。那些传言在市井中飞速流传,人们津津有味地描述着三娘被打捞起来时还跟那男人紧紧牵着手,身上衣衫不整,说不定是在干什么的时候失足落了水。每说到这里,那些高声谈笑的男人总是会意地挤挤眼睛,笑作一团。
此时舒霄如此做派,自然让谢家感恩戴德。
流言在皇家的强势下被迫沉默,化作无声文字传作野史篇章,继续在看不见的地方流传下去。太子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做个绿头王八。
不过舒霄并不在乎,他之所以执意要让谢三娘上皇家的名牒,正是因为她已经是一名死人。舒霄需要她的丧期,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虽然女人的身体确实柔软又美妙,但是太柔软了,总让舒霄感觉自己在睡一堆会动会叫的死肉,这种联想让他感到恶心。后来,他便再没有碰过女人。
舒霄第四次见到易奴,是在他父皇的灵堂里。
那一年的舒霄终于及冠,可以自由掌控自己人生。他虽然自小就被先皇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跟先皇的感情却并不紧密。此时按礼要哭灵七天,也只不过是在第一天敷衍地掉了几滴眼泪,后来就连跪也不愿,只在大臣前来吊唁时点个卯。
就是在舒霄守灵的第一夜,他看见易奴坐在他老爹的棺材上,甚至屈指无礼地敲了敲棺盖,发出清脆声响。灵堂内四周挂着白帆,风一吹进来就四处飞舞,惨淡月光照亮一室凄清,从嫔妃们守灵的侧殿不断传来女人的哭声。在此种氛围中,停灵的棺材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精怪,无疑是有几分可怕的。
但是舒霄却只觉得滑稽,看着易奴那张被月光映得青白的脸笑出了声。他当然没有笑得太大声,否则就要被安一个疯子名声了,只是捂住嘴不发出声响,面上笑意如何也止不住,一双弯弯眼睛,几乎要笑出泪来。
他在想:可真是荒唐!
易奴从棺材上跳了下来,走到已经笑倒在地,仰躺在地上喘气的舒霄身边,问他:“何事如此好笑?”
舒霄慢慢平复气息,闭上了眼睛,懒散答道:“无事可笑,只是我想。”
我想笑,所以我就笑了,管他是因为什么?是身在何处?
易奴在舒霄身边坐下,冷淡道:“你还是如此荒唐。”舒霄没有睁眼,伸手摸索着抓住了易奴衣袍一角,入手比冰蚕丝还要顺滑。他将这团布料在手里揉皱成一团,也没有摸到针脚,却还是拽紧了不肯放开。
此非人间之物啊。他懒洋洋地想到,但是既然抓住了,就是他的了。他睁开眼看向易奴,笑道:“此块布料,孤甚是心喜,不如你将它割下来送我如何。”
易奴沉默地注视着他,舒霄仍然是笑盈盈的,却并不退让。最终,易奴并指轻轻一划,那片袍角就落入了舒霄手里。舒霄这才重新闭上眼睛,将那一角衣料送至鼻边深深一嗅,闻到了和十四岁那年一模一样的清冽香气,只是这一次更浓厚,也更纯粹。他被这香气安抚,睁眼看见易奴再次不见了也不生恼,只带着笑意睡去了。
睡去前还得意洋洋地想到,古有断袖之癖,今有割袍之情,他能得如此美人相赠,也算是不枉了。
一月后,舒霄登基。
他发现自己开始能频繁地见到易奴,却总是被那人避开。直到他去见了先皇养的那些道士,用得来的符咒困住了易奴,才有机会上前一问缘由。
“你最近为何避着我?”他缓慢地绕着易奴踱步,像是一只豹子审视自己已经按在爪牙下的猎物。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六年过去,舒霄已经长到了与易奴一般高,再不用仰视他。在他曾经作为太子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六艺功课并不曾放松过,所以此刻他的身材看上去并不纤弱,相反,充满青年所特有的力量感。
易奴垂下眼睫,并不说话。他睫毛浓密,垂下来时像是细密层叠的花蕊,排成扇形抖落,恍惚间要有金粉在空气中飘扬,凝神细看,却又只是阳光落在了那黑色的眼睫上罢了。只因过于美丽,才让人生出这人是在发光的错觉。他抬手,如玉手指弯曲,轻巧撕下了那张符,才看向停住脚步站在他身前的舒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