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碧落黄泉,其实没有碧落,只有黄泉。黄泉路是通往奈何桥的接引道,无数的鬼魂在这里出现,并沿着黄泉路,喝了孟婆汤,走上奈何桥,从此步入轮回,鬼魄死后,并不需要有人接引的,他们从来只知道自己一步跨过,就到了黄泉路上某处,前方是奈何桥,并且知道,自己该去奈何桥,迎接自己的,会是轮回。
也有些魂灵,他们不甘于回溯黄泉,妄图逆转生死,于是便回头去,向着奈何桥的反方向去,但黄泉路的那边,只是一片影影绰绰的迷蒙灰色,从没有尽头。黄泉路是没有回头路的,过了奈何桥,是规则的意志,浮生镜上的纹路,便从此生出枝丫。
我沿着黄泉路,向彼岸花海去,沿途偶有鬼魂见我,他们顿住脚步,低下头,等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了,才再行进。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大部分的鬼魂对我都怀着恐惧,这是对于过于厚重的物体的一种敬畏,我知道自己过于厚重了,这是沉甸甸的,一步步从不曾走到尽头也不曾有尽头的感觉。
从奈何桥去,沿黄泉路走约莫二十里,远远可以看见一片红色的光在远处晕散着,那光晕得远处黄泉的天也染上了红色,尽头的红与灰交融在一起,仿佛人间落日的余晖,夕阳将尽未尽,显得那样旷远而绵长。
这边是彼岸花,走近了,才看见它们细瘦的茎撑起细长的花瓣,那花瓣娇柔绵软,根根舒展开,围成一圈,红光便从这花心里绵绵荡漾出来,像一簇簇活火,燃着,烧着,最终点燃了自己。
黄泉路两边,有这样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映得黄泉的天这样红过,黄泉没有风,彼岸花这样伸长了枝叶,混乱地无章法地轻微摇晃,只有当新魂从黄泉那边出现时,便如同当真大风刮过,万万株彼岸花向那处倾倒,等那新魂走远,才一个个又恢复原样,参差不齐地摇动。除了一些,它们把茎叶和花瓣蜷了起来,缩成一团。
我遥遥地看见,那边彼岸花的簇拥中,有一个人,她的长发束起,穿了一身不甚显眼的灰袍,她微微弯腰,低头去看那身边的彼岸花,忘川的雾气似乎在这一刻又涌上来,我看不清那个人,她几乎与黄泉的天地融为一体。
我向前迈了一步,却又顿住,再细看那人,不敢再上前去一步。
我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不在我的记忆中,那么只能说明,她谁也不是。
我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下升起了一些慌乱,这感觉我已许久没有感受到了,这时忽得全涌上来,我便因此而退后了一步。
那个人似乎注意到我,她转过身来了,慢慢迈步向我过来,她在微笑,我看不清她的脸,可她着实带着微笑,这个人走近了,到我跟前,抬头看我,打量了我好一番,见我不言语,就开口道:&ldo;你好,我是傀骨。&rdo;
我顿了一会儿,忙把心底升起的慌乱撇开去,她看了看我,又开口解释,微笑仍然是微笑,只是她闭上了双眼,她说:&ldo;无血无肉,无心无情,以骨为身,以线为引,动辄支离。&rdo;她睁开眼看着我,笑着说,&ldo;我是傀骨,你也是,不是么?&rdo;
我顿了顿,摇了摇头,缓慢而艰涩地开口:&ldo;你好,我叫镜浮生,你可以叫我浮生。&rdo;
&ldo;浮生……&rdo;她唤了我一声,眼神似乎飘忽了,一会儿才聚焦过来,又扯上了那丝笑容:&ldo;浮生,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的。只是,你还没有看清自己,何必要这么急?&rdo;
我低了头,摸摸胸口,不去看她,不吱声。
她看着我的动作,笑着说:&ldo;多向他学学吧,他和你没什么不同,却比你懂得,比你看得清。&rdo;
可我看不清。我抬头又看向她的脸,那是一片模糊,我似乎懂得这个人是谁,却又不敢相信这样的猜想,&ldo;他和我不一样。&rdo;我又摇了摇头,开口问她:&ldo;你究竟是谁?&rdo;
&ldo;我是傀骨。&rdo;她似乎宽和地笑着,&ldo;我已经说过了。&rdo;
我又把头低了下去。她叹息了一声,转头四望那些漫无边际,绵延往去的花海,那些柔软的光晕散在她脸上,使那片脸颊变得通红,她又笑起来,说:&ldo;罢了,不提这些。这些花是什么,它们真美,远看最美。&rdo;可惜不该近看。
我平复了心情,慢慢吐出一口气,开口解释:&ldo;这是彼岸花,是千万薄命的痴心女子所化,她们冤孽极重,极难洗净,便长于黄泉路上,化作彼岸花,等待所等的人,如此三百三十四年,才算殆尽冤孽,方可重入轮回。&rdo;
&ldo;是这样的。&rdo;傀骨轻轻呢喃一句,笑了起来,&ldo;她们很像一个人,像你,是么?&rdo;
我不答话,我知道这些花为什么左摇右摆,她们在张望,她们在找,只可惜从来没有找到,于是忍受着长久的寂寥,然而三百三十四年之后,她们可以投入轮回。我,永恒存在。
此时恰恰从花丛里闪过一道影子,傀骨追上去细看,见是一朵硕大的白花,花瓣层层叠绕,绕了花心许多重,黄泉幽暗的光芒下,这白色十分扎眼,这花没有根茎,和彼岸花不同,它半悬在地面上方,在彼岸花之间梭巡,如此绕了几圈,再远去了,傀骨也不去拦他,只是回头问我:&ldo;这又是什么?&rdo;
我抬眼去,瞧瞧那花离走的方向,答道:&ldo;这是徘徊花,大片彼岸花海常常生不出一朵,是由重情的男儿所化,徘徊彼岸三百年,以寻找他们的爱人。&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