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草原上牧草丰茂、牛羊都产了小崽的时候,令翊已经可以挥着鞭子放牧、骑着马射猎野彘野羊了。他的装束也改了,髡头编发,三条索辫梢上坠着狼牙,留了大胡子,穿着破旧的窄袖左衽短袍、瘦下裳、鹿皮靴子,腰间革带上挂满了小刀、囊袋、磨石之类零七八碎的东西。除了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草原上恐怕没人还能认出他是从前那个俊美的燕国将军。开始的时候,令翊对着水泡子看自己都觉得陌生,后来也就习惯了。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这“髡头”,日后回到国内会有些麻烦。倒不是怕别人说不守礼仪,也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怕一老说自己不孝,而是顶着这个怪模样去见先生……先生嘴上说爱美少年——实则也是真的爱美少年,尤其喜欢华服高冠、装扮风流的美少年。自己每每打扮了,她装作不在意,眼睛却总是一亮,目光停驻得更久,嘴角儿也常常压不住……先生那样好色,自己这一髡头剃发,“色”可是折损不少。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到她,真想再抱抱她啊。令翊打着唿哨策马挥动鞭子,赶着羊群呼啦啦地朝一个方向跑去,与他一块放牧的萨依尔也是如此。太阳要落山了,该回去了。部族中别的牧人也挥动着鞭子,有的还唱起牧歌,或快或慢地往回走。遇上了,便扬扬手中的鞭子,彼此呼唤一声。跟萨依尔打招呼的人更多,也有与令翊打招呼的——代西库部落不很大,领地水草丰美,去燕人地方劫掠没那么频繁,因此而死的人也就不像年年去侵扰燕境的那些部落那么多,仇恨就没那么深。况且令翊骑马射箭着实好,背克也很厉害,人也大方,打猎猎到的东西最多,得的赏赐就多,他都笑呵呵地分出去,并曾从七八头草原狼嘴下救了两个孩童——除了有亲近之人死于燕卒之手的,其他人对这个年轻后生实在恨不起来。有个很壮实高大的牧人招呼:“羽!晚间玩背克吧?”部族中人称呼令翊为“羽”。苏莫勒沙不再打算像驯野兽驯牲畜一样驯令翊之后,听说令翊还有一个名字叫“长羽”,便管他叫“羽”了,因为用东胡语说“翊”太别扭。部族中旁的人听苏莫勒沙这么叫,也就跟着这么称呼。令翊扬声对那高壮牧人笑道:“玩!谁输了就绕着火堆用手倒立蝎子爬二圈!”“怕你?五圈!我上回是没吃饱!”那人也笑道。令翊从腰间解下囊袋,朝那人掷了过去。那人抄在手中,笑嘻嘻地从里面取出几块“乳疙瘩”,一边啃,一边把囊袋掷还给令翊。令翊也从中取出一块,坐在马上吃。晚间,部族中的年轻人果然聚在篝火旁玩起了“背克”。先是两个人绕着圈地缠斗,众人笑喊:“你俩再斗下去,就该天亮了。”那两位仍不着急,又彼此试探了一会儿,终于其中一个抱住了另一个的大腿前扑,把对手掀翻了。又上来一个,与胜者比斗。这回却很利索,后上来的人冲上来便挥拳头,被前一个抱住腰一推,压在身下。围观诸人有的喊“压住了”,有的告诉下面的“腰使劲儿”,被压住的却终究没能成功翻身。又上来一个,不大会儿工夫,便被先前的胜者从肩膀摔了过去。众人一起叫好。那个连胜二场的敦实年轻人很是得意。与令翊有约的那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走上来。敦实年轻人笑道:“不跟你们牤牛比。你找羽去!”说着走下场去。众人哄笑:“别软啊,干他!”敦实年轻人只摆手。令翊笑着走上来。众人都认真起来——这是勇士的对决。令翊将袍子系在腰上,上身只着里衣。另一个年轻人也同样如此。两人身长仿佛,但那个年轻人要较令翊壮实不少,腰几乎有他两个粗。那年轻人搂住令翊的腰,跨步往前扑,前面有人用类似的招式把对手压在了身下。然而令翊要灵活得多,腰也更有力,他错步拧身,不但自己躲开了这一扑,还把那壮实年轻人弄了个趔趄。众人喊好。“好”声未落,两人已经拳来腿往、搂腰抱背再次战在一起。令翊将那年轻人踢倒,那年轻人不知疼痛般一打挺又站起来。他将令翊从其肩膀摔过去,令翊双腿和系在腰上的袍子翻飞,稳稳落地。众人再次喊好,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莫勒沙也笑着走过来。两人越打越狠,越战越快。令翊背身,将那般高壮的对手从头顶摔了过去。围观者有人喊:“奴奴力达,你这回又要输在羽手里了!”
奴奴力达笑道:“不一定!”说着爬起来再次朝令翊“撞”去,令翊侧身避让。奴奴力达的“撞”却是虚招,他在令翊身侧猛地停住,一手抓住令翊腰带,一手去抓令翊的衣襟,竟将令翊举了起来。众人惊呼。奴奴力达将令翊往下摔去。令翊竟然在被摔下的瞬间双腿夹住奴奴力达的脖颈,令翊着地,奴奴力达也被带倒。两人在草地上翻滚。到底是令翊更敏捷,骑到了奴奴力达的前胸上,没有去扼他脖颈,反而双手抱胸对他笑起来。奴奴力达也伸直双臂摊开,笑道:“我今晚还是吃得太少了。”令翊站起来,笑着去拉奴奴力达。围观诸人都在叫好,苏莫勒沙一脸得意,好像嬴的不是令翊,而是他一般。一个年轻人笑道:“果然还是看这两只牤牛背克过瘾!”他身旁的人看着不远处的年轻女子们怪笑:“牤牛越高大强壮,那东西也越大,难怪羽招人喜欢!”年轻人们都放肆大笑。不像列国女子那样容易害羞,那些刚才把目光放在令翊身上的东胡女子也只是“呸”一声,便笑了,有的还多瞥令翊两眼。令翊笑着勒住说话者的脖子,说话者求饶。令翊放开他,这人跑远两步:“说你大还不好?”令翊作势要追他,那人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春夏这样万物生发的时候,时常可见年轻男女在野地里滚作一处。草原上的人,没那么多礼节约束,对男女之事很是率性,男人说荤话就更是平常了。其实燕人军中说荤话的也不少,哪怕令翊这样的世家子,从小又“诗”又“礼”走过来的,嘴里偶尔也会没遮拦那么两句——只是在俞嬴面前装得文质彬彬。对俞嬴,令翊总是不自觉地就小心起来,即便如那晚那般情不自禁地唐突了她,也是小心翼翼地唐突。令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穷了八辈子的守财奴,而先生则是世上无双的珍宝……苏莫勒沙走过来,笑着跟令翊道:“最后夹住脖子那一下,绝了!”令翊一笑。看看令翊,看看玩背克的年轻人们,苏莫勒沙道:“常利叶歌他们再来,别跟他们废话,上去就打,弄死几个算几个!再敢欺负咱们鹰部……”乌戈舍和他的儿子们是“熊王”的后代,代西库部落却是“鹰部”,这事说来话长。令翊打探了好几个人才算全弄明白。东胡诸部落虽都被燕人称为“东胡”,其实是不同部族。他们有的自称是熊王的后代,有人视鹰为圣物,又有的崇鹿,有的崇虎,有的崇狼。其中“熊王后代”部落最多,“熊王后代”的勒夫部落势力最大,许多年来,大首领一直是勒夫部落的人——草原上的人也常常用部落首领的名字称呼这个部落,比如错西鲁活着的时候,人们管勒夫部落也叫错西鲁部落或大首领部落。代西库部落崇鹰,老首领是乌戈舍的外祖父齐木拉。齐木拉的二个儿子有两个死于争位互斗,另一个莫名其妙死在了冰雪中,代西库部落便随着嫁给勒夫部落首领的乌戈舍的母亲并入了勒夫。乌戈舍的父亲把从前的代西库族人交给乌戈舍,除了代西库从前的领地,又给这个自己格外钟爱的小儿子多划了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当时甚至有传言,勒夫部落也会以乌戈舍为长,那他也将是东胡诸部的大首领。但就像周之诸侯国一样,幼子往往势力不敌兄长。其父死后,他的长兄继承首领之位。其父多分给乌戈舍的那块地方便被收了回去。或许是看大首领不喜欢乌戈舍,其他相邻熊部常有侵扰。抢点水草,虏点牛羊之类的事情不绝。大首领只是和稀泥。到乌戈舍的侄子错西鲁当了大首领,也还是老样子——其中,最过分的便是常利叶歌部。苏莫勒沙这么说,也是因为如今部族正在逐水草迁徙,很快就要再次碰上常利叶歌部了。“就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防人就这点儿不好……”苏莫勒沙道。令翊笑。苏莫勒沙若有所悟:“你最懂怎么防守!”苏莫勒沙催他:“快说!快说!”“这事,我们让他们什么时候来,他们就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