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们身边坐下,为他们在面包上涂上果酱,请他们尝尝这种她从意大利订购的香甜果酱。访谈在甜食和欢声笑语中开始了,为了拉近和被访谈者的距离,往往他们会从对对方热情的赞美开始,但德比基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了她的与众不同,卡瑞尤夸她一句,她就快速从大腹便便的卡瑞尤身上也拣选出一点值得夸赞的优点,真诚地给予肯定。她把赞扬当成了一件财产似的,生怕别人为此受到一点损失,雅克因此越来越喜欢她。访谈主要是关于她那部已经拿下惊人的八亿多美金和六项奥斯卡奖的殿堂级歌舞片《芝加哥》和引起巨大关注的“日美电影界李尔之战”的,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伊斯特说话很快,用词考究,但因为过渡语句的省略而显得有些跳跃——聪明人的常见问题,这给负责记录整理的雅克带来了一些困难。雅克是从巴黎学画归来后,因为在成为艺术家的道路上郁郁不得志,才走了叔叔的关系,开始学着成为一名记者的。但这样的转向并没有剥夺他与生俱来的敏锐观察力和艺术嗅觉,书写间隙,他用余光观察着伊斯特·德比基,她秀美的侧脸宛若波提切利的名画《春》中的希腊神灵,她坐在那里,仿佛笼罩着淡淡的柔光,有问必答,却仿佛游离天外。她的眼神反复纠缠在那手腕的青紫血管上,仿佛还在思考怎样切开它们比较合适。她永远有一丝灵魂是附着在阴沉沉的黑暗上的,不论她自己会给身旁的人带来多么温暖的阳光。对她来说,成功来得太快太容易了,这种傲慢的心态让她对自己在从事的项目愈来愈不安,与此同时,她又为自己的几句意见就能让一部电影焕然一新而欣喜不已,越来越多的人千里迢迢来见她,就是为了得到几句指点。而她自己,在一部部电影中自我切割,她也发现了这一点,在《芝加哥》拍摄完毕后,她对不断攀登电影界顶峰的热情消散了,曾经是她生命中如火炬一般闪耀的东西猝然熄灭。卡瑞尤暗自思忖,那一定很痛苦,无可避免地把一部分的自我永远留在作品中,其结果就像早上起来照镜子,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少了半张脸或一条胳膊,还不得不以这样的形态生活那般煎熬。和上次做《天才时代》专题时访谈她相比,一种无可避免的自毁倾向已经出现在了她身上。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雅克写完了十几页纸,伊斯特·德比基接过采访稿看了看,她手里拿着一支笔,不时写下修改意见,还伴着阅读的节奏喃喃低语,读完后,她又从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里抽出用回形针别着的一叠纸,递给了约翰·卡瑞尤。“我不想让你们为难,”她的眼睛弯弯的,“所以我自己提前准备了一些补充的材料,也许会帮上你们。”“伊斯特,太周到了,谢谢。我们非常重视这次采访,拉扎尔先生会亲自审稿,请放心。”卡瑞尤说。她的眼睛闪了闪,然后过于随意地移开了眼神,把他们送了出去。紧接着,他们走回车库,开了半个小时的车来到环球影业办公室,在这里,他们又将对艾尔弗雷德·帕西里尼进行十五分钟的访问。从德比基那间馥郁的办公室来到帕西里尼的工作室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这间屋子是极简的风格,什么东西都是黑色的,桌子上孤零零摆着一份剧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卡瑞尤和雅克等了帕西里尼接近二十分钟,他才披着一件大衣从《午夜惊情》片场匆匆赶来。这次采访只是个为帕西里尼的新片《午夜惊情》预热的常规采访而已,问题很官方,回答也很官方。可这仍然成为了雅克几十年后回想记者生涯绝不会忘记的一场采访,纯粹由帕西里尼个人的魅力所致。连带着等待他的二十多分钟和采访的十几分钟,雅克几乎没怎么变过姿势,等待时是因为兴奋,采访时却是为这位影坛巨星如痴如醉。他的回答——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那样,非常官方,吸引人的完完全全是他本人英俊的相貌、极度丰富的面部肌肉变化和诱人的语调,雅克的腿已经坐麻了,小腿内仿佛有一罐被疯狂摇晃的汽水在不住咕嘟嘟冒着酸气泡,可就是如此,他也没办法腾出注意力去哪怕移动一下自己的腿。跟帕西里尼接触,方才知道有些人为何生来就是巨星,天生就是要夺走人灵魂的。“您喜欢什么电影?”卡瑞尤问。他皱了下眉毛说:“每部电影都有它的独到之处,就我个人而言,最近刚刚看完今年奥斯卡奖的几部得奖影片,它们都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