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的眼中就又要落下泪来。她的阿兄一向最是疼爱她,从小到大不知为她惹来了多少艳羡眼光。纵是像她的阿兄一样疼妹妹的,却没有一位比她的阿兄出色。可是如今,她的阿兄因为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受到了祖父惩罚,她心中如何能不在意?
可是她不能怨她的兄长,谢家所有人都有权因为此事责怪谢寻瑾,只有她不可以。
“我没关系的,阿兄。”六娘道,“我愿意嫁给陛下。”她说这话时,眼中还含着为她兄长而涌出的热泪,心中却一片冰凉。
所以,不要再为我犯傻了。
谢寻瑾停下了用餐的动作,他沉默片刻,才道:“兰姐儿,这不关你的事。此事很复杂,是我想错了,你不必愧疚。”他伸手拂过六娘发顶,目光温柔又愧疚。六娘是在假装睡下后,避开了睡熟的守夜的丫鬟,偷偷跑出来的,衣服都胡乱裹在身上,发髻更是完全不会输,披头散发的。
此刻她低下头,正好方便了谢寻瑾的手顺着她发丝滑下,像是只乖顺的猫。
谢寻瑾心下又痛。
月光从窗格里静静洒下,落在这对兄妹身上,像是薄且透明的宣纸一般将他们包裹,女孩子压抑地啜泣声像是轻细笔尖,在纸面上书下无字篇章。
兰姐儿最后还是入宫了。
她是位聪明的女子,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这世间,也只有谢家女会认为嫁入皇宫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木已成舟,她只有顺从。
至于跟卫三郎的相遇,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场荒唐梦境。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她发现了那个秘密,这皇宫里处处都是秘密,有的秘密无关紧要,有的却可以要了人的命去。谢兰折发现的,就是可以要命的秘密。
那时她已与陛下大婚两年,膝下一直无子,好在她还年轻,又因为出身谢家,并不着急。陛下倒是有几位庶子,母亲身份都是普通良家子,谢兰折也没有从中抱养一个孩子的意思。
她骨子里终究是太过傲气,这些傲气并不留于表面,而是在她的言谈举止中不经意泄露出一丝痕迹,是故并不得陛下宠爱,只是维持了正妻的体面。但是陛下原本也一只忙于政事,少入后宫,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宠妃,所以在发现那个秘密之前,谢兰折一直乐得清闲。
她喜爱读书,常常到藏书阁借阅,有时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藏书阁楼梯下的拐角处有一间暗室,专门用来储存一些废书,或许是因为某些原因被禁的,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法继续保存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内容。当然,也很脏乱,罕有人至。
谢兰折一般也是不会去碰这间房的,奈何皇家的藏书阁甚至还不如谢家,她没有感兴趣的新书看,就把目光放到了这间小屋上。
她掩住口鼻,在其中随意翻捡,最后看中了一本前朝被禁的《窈钗》,拿在手中抖了抖,害怕其中有虫,却没想到从中掉出了一张泛黄书信。
她动作一顿,将书放下,捡起了那张纸。这张纸被人仔细叠成了方块状,因为一直被夹在书里,边角十分平整,除了微微泛黄外,一看便知被保存的很好。谢兰折展开了这张纸,发现上面写的是一篇相思赋。
是陛下的笔迹,她认出来了,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按折痕折回原样,放入了书里。只是因为是无意抖落,她不知道原本这封信到底被夹在哪一页,注定要留下破绽。她换了本异怪录拿在手中,离开了这间暗室,唤来掌书,吩咐道:“这间暗室里的书虽多落有灰尘,但我看其中大部分都完好,毁了也是可惜,不如就今日拿出去晾晒一番吧。”
掌书应诺。
而谢兰折则拿着那本异怪录离开了。
那本《窈钗》她虽然未看过,却也算是久闻其名,其之所以被封禁,是因为通篇谈香烟,语句诲淫,且涉及官员狎之风,不宜传播。若是谢兰折没有记错,《窈钗》中的一位主角,正是一位将军,且恰好姓卫。
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她心里,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事。
当夜,陛下来了她的宫里。
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并不是陛下必须歇在正宫的日子。
谢兰折放下了手中那本异怪录,外出恭迎她的丈夫。她身穿一件正红深衣,因为刚刚沐浴过,所以发间还带着湿润水气,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此刻她站在殿前,背光而立,背后通明灯火勾勒出她身形轮廓,像是一株静静在夜里开放的优昙,肌肤在灯光下显示出瓷釉一般的光泽。
她无疑仍然是美丽的,只是这美丽与她年少时不同,像是一株柔软而艳丽的花被凝固在了瓷器上,固然美丽依旧,却也再无从前鲜活与灵动。无论花瓣画得多么栩栩如生,假的终究是假的。
“夜间露冷,梓童不必到外面来迎我。”燕庭葳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殿内。这位陛下其实算是一位好丈夫了,他并不愿意在女人身上花心思,所以后宫也就没什么好争宠的,大大方便了谢兰折日常掌管后宫。
至于性格,也是天性温柔,从来不对女子发火,再加上郎君又生得风流,怎么看都是不亏的。
但是在握住谢兰折的手腕时,他在他的皇后耳边悄声问道:“你知道了,对吗。”
谢兰折手臂轻轻一颤,她笑道:“知道什么?陛下可没有知会过今夜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