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排列的仓库已被全部拆毁,尚未清理的地面长满绿糙。泡沫糙足可与小孩子比高。几只蝴蝶在上面翩然飞舞。堆起的土已被雨打硬,点点处处小山丘一般高。的确像是猫们中意的场所。人基本不来,又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藏身之处也所在皆是。
空地上不见川村的身影。倒是见到两三只毛色不好的瘦猫,中田和蔼可亲地道声&ldo;您好&rdo;,对方也只是一瞥报以冷眼,一声不响地钻入糙丛没了踪影。这也难怪,哪个都不愿意被神经有故障的人逮住用剪刀把尾巴剪掉,即便中田‐‐虽然没有尾巴‐‐也怕落此下场。有戒心自是情有可原。
中田站在稍高的地方,转身环顾四周。谁也没有。惟独白蝴蝶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在糙丛上方飞来飞去。中田找适当位置弓身坐下,从肩上挎的帆布包中掏出两个夹馅面包,一如往常地当午饭吃起来,又眯fèng起眼睛静静喝了一口便携式小保温瓶里装的热茶。安谧的午后光景,一切都憩息在谐调与平稳之中。中田很难想通这样的地方会有蓄意摧残猫们的人埋伏着不动。
他一边在口中慢慢咀嚼夹馅面包,一边用掌心抚摸花白的短平头。倘有人站在眼前,难免要以此证明说&ldo;中田脑袋不好使&rdo;。可惜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他只向自己轻轻点几下头,继续闷头吃夹馅面包。吃罢面包,他把透明包装纸叠成一小块放进包里,再把保温瓶盖拧紧,一并收入包内。天空整个给云层挡住了。不过从透出的光线程度看,知道太阳基本正当头顶。
那个男的是高个子,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高筒帽,脚登长筒皮靴。
中田力图在脑海中描绘那男子的形象,可是想象不出不伦不类的高筒帽是怎样一个物件,长筒皮靴又是怎样一个劳什子。那玩意儿迄今见所未见。实际一看便知,咪咪说川村这样说道。既然这样‐‐中田心想‐‐实际看见之前便只有等待。不管怎么说,这是最为稳妥的。中田从地上站起,站在糙丛中小便,小便时间十分之长十分有条不紊,之后在空地边角那里找个尽可能不引人注目的糙丛阴处坐下,决定在等待那奇特男子的过程中把下午时间打发掉。
等待是百无聊赖的活计。甚至那人下次什么时候来都无从估计。也许明天,也许一星期过后,或者不再出现在这里亦未可知‐‐这种可能性也是可以设想的。但中田已经习惯于不怀期望地等待什么,习惯于独自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了,对此他全然不感到难受。
时间对于他不是主要问题。手表他都没戴。中田自有适合于中田的时间流程。早晨来了即变亮,太阳落了即黑天。黑天了就去左近澡堂,从澡堂回来就想睡觉。星期天澡堂有时不开,那时扭头回家即可。吃饭时间到了自然饥肠辘辘,领补贴那天来了(总有人告诉他那天快了),即知一个月已过。领来补贴的第二天去附近理发店理发。夏天到了,区里的人让他吃鳗鱼;正月来了,区里人为他送年糕。
中田放松身体,关掉脑袋开关,让存在处于一种&ldo;通电状态&rdo;。对于他这是极为自然的行为,从小他就不怎么思考什么得过且过。不大工夫,他开始像蝴蝶一般在意识的边缘轻飘飘地往来飞舞。边缘的对面横陈着黑幽幽的深渊。他不时脱离边缘,在令他头晕目眩的深渊上方盘旋。但中田不害怕那里的幽暗和水深。为什么不害怕了呢?那深不见底的无明世界,那滞重的沉默和混沌,乃是往日情真意切的朋友,如今则是他自身的一部分。这点中田清清楚楚。那个世界没有字,没有星期,没有装腔作势的知事,没有歌剧,没有宝马,没有剪刀,没有高帽。同时也没有鳗鱼,没有夹馅面包。那里有一切,但没有部分。没有部分,也就没必要将什么和什么换来换去。无须卸掉或安上什么。不必冥思苦索,委身于一切即可。对中田来说,那是比什么都值得庆幸的。
他时而沉入昏睡之中。即使睡着了,他忠诚的五感也对那块空地保持高度的警觉。一旦那里发生什么,那里有谁出现,他就会马上醒来采取行动。天空遮满了褥垫一般平平展展的灰云,但看样子雨暂时下不起来。猫们知道这点,中田也知道。
第11章向奇特方向发展的命运(上)
我说完时,时间已经很晚了。樱花在厨房餐桌上手托脸腮,专心致志地听我说话:我才十五岁,初中生,偷了父亲的钱从中野区家中跑出,住在高松市内一家宾馆,白天去图书馆看书。意识到时,浑身血污躺在神社树林里,如此这般。当然没说的事也很多。真正重要的事不能轻易出口。
&ldo;就是说你母亲只领你姐姐离开家的了?留下父亲和刚四岁的你。&rdo;
我从钱夹里取出海边的相片给她看:&ldo;这就是姐姐。&rdo;
樱花注视了一会儿相片,一言不发地还给我。
&ldo;那以后再没见过姐姐,&rdo;我说,&ldo;母亲也没见过。音讯全无,在哪儿也不知道,连长相都想不起来了。相片只有这一张。可以想起那里的气味儿,可以想起某种感触,但长相无论如何也浮现不出。&rdo;
&ldo;哦。&rdo;她依然支颐坐着,眯细眼睛看我的脸,&ldo;那相当不是滋味吧?&rdo;
&ldo;像是。&rdo;
她继续默然看着我。
&ldo;所以,和父亲怎么也合不来喽?&rdo;稍顷,她问我。
合不来?到底该如何回答呢?我一声不吭,只是摇头。
&ldo;倒也是啊!合得来就不至于离什么家出什么走了。&rdo;樱花说,&ldo;总之你是离家出走,今天突然失去了知觉或者说记忆。&rdo;
&ldo;嗯。&rdo;
&ldo;这样的事以前有过?&rdo;
&ldo;时不时的。&rdo;我实话实说,&ldo;一下子火蹿头顶,脑袋就好像保险丝跳开似的。有人按下我脑袋里的开关,没等想什么身体就先动了起来。置身那里的是我又不是我。&rdo;
&ldo;你是说已控制不住自己,不由得动武什么的?&rdo;
&ldo;那样的事也有过。&rdo;我承认。
&ldo;打伤谁了?&rdo;
我点头:&ldo;两三次吧。倒不是多重的伤。&rdo;
她就此思索片刻。
&ldo;那么,你认为这次你身上发生的也是同样的事?&rdo;
我摇头道:&ldo;这么厉害的还是头一次。这回的……我根本搞不清自己是如何失去知觉的,失去知觉之间干了什么也半点儿记不起来。记忆&lso;吐噜&rso;一下子脱落了。过去没这么严重过。&rdo;
她看我从背囊里取出的t恤,细查未能洗掉的血迹。
&ldo;那么说……你最后的记忆就是吃饭,傍晚在车站附近的饭馆里?&rdo;
我点头。
&ldo;那往下的事就糊涂了。回过神时已躺在神社后头的灌木丛里,时间过去大约四小时,t恤满是血污,左肩隐隐作痛。&rdo;
我再次点头。
她从哪里拿来市区地图摊开在桌子上,确认车站与神社间的距离。
&ldo;远并不远,但也不至于走路很快走到。何苦跑去那种地方?若以车站为,同你住的宾馆方向正相反嘛。可曾去过那里?&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