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纸人有了,棺材也给棺材铺的人送来了。
我奶奶把女纸人规规矩矩放进棺材里,棺材沿儿搁上一碗清水,拿出收着桂花魂魄的纸人,纸人烧成灰撒进碗里,再拿一只干净毛笔,笔尖在碗里轻轻蘸上少量纸水,分别在女纸人眉心、手心、脚心,各点一下,这叫“点水移魂”,做完这个以后,桂花的魂魄就会附在棺材里女纸人身上,带上它就可以返乡了。
这时候,时间已经快晌午了,从我们这里到黄河边儿刘庄,大概有七八十里的路程,以马车的平均速度来计算,到刘庄至少得四个小时。我奶奶打算不吃午饭,带点儿干粮即刻启程,要是顺利的话,天擦黑儿的时候,就能打个来回儿。
我太爷见了,就交代我奶奶,听说黄河边儿那一带,日本兵很多,还杀了不少人,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又吩咐我爷爷,镜面儿大匣子带身上,万一出了啥躲不开的事儿,也别怕,谁肩膀上也没长俩脑袋,不行就搂大匣子跟他们干!
我爷爷赶上马车,载着我奶奶和那口大棺材,在我太爷跟我太奶的目送之下,上路了。
一开始也没啥,不过,进了延津县地面儿以后,真的出现了日本兵,一连几个路口,都给这些小日本儿设了哨卡,路上过往的行人都要给他们逐个儿检查,马车上拉的那口大棺材,给这些小日本儿检查了好几次,索性来之前听了我太爷的话,棺材没钉口,要是钉了口,非给这些小日本儿撬开了检查不可。
当这些小日本儿看到棺材里居然放着一个纸人,全是一脸傻不拉几的莫名其妙,不过,也没找我爷爷跟我奶奶的麻烦。
我爷爷那支镜面儿大匣子,在他裤腿里掖着,这些小日本儿只检查物品,并不收身,要不然两个人恐怕连第一个关卡也过不去。
我爷爷偷眼瞥了几次这些日本兵,一个个的五短三粗,背着长枪,一身的黄皮子、大皮靴,头上还顶着一个能遮住后脖颈子的屁帘儿帽。听说这屁帘儿帽还有个说道儿,说是这些小鬼子给中*队的大刀砍脑袋砍怕了,帽子后面设计出一个屁帘儿,专门挡中*队大刀用的,不过这说法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奶奶看了这些凶神恶煞一样的日本兵心里害怕,每过一个哨卡,腿肚子都在抽筋儿。
等他们提心吊胆来到刘庄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因为过去花园口决堤的那场大水,导致黄河改道,这时候的刘庄,已经不是黄河边儿上的刘庄了,具体离黄河边儿有多远,我奶奶说不清楚,登上土坡朝三王庄方向眺望一眼,只是一片滔滔汪洋,想起过去三王庄的那些日子,别是一番滋味儿。
这时候刘庄的村东头跟村西头,都设有小日本儿的哨卡,出入盘查,整个儿这一带,全是日本人的侵占区,路上时不时还会冒出一支巡逻小队,森森然,如阎罗地府。
顺利进村儿以后,两口子四下打听,经过一番周折,打听到了刘桂花的娘家,还算不错,桂花的老爹还活着,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说是桂花最小的亲弟弟。
这桂花的老爹看着跟我太爷年纪相仿,我奶奶爷爷跟他自报家门一照面儿,老头儿立刻激动起来,嘴里颤巍巍说了句,“俺秉守叔,还活着呐!”
老头儿不识字儿,他儿子认识几个字,勉强给老头把我太爷那封信念了一遍,老头儿听完,从他儿子手里接过信笺,一阵黯然。
随后,父子两个带着我奶奶爷爷去找村长,村长也姓刘,刘家门儿里此时最德高望重的一位,看着比我太爷还要大着几岁,估计都八十出头了吧。
桂花的弟弟,把那封信又给村长念了一遍,村长听完也激动起来,嘴里又是那句,“俺秉守叔,还活着呐!”
我奶奶一听,这刘家人儿都啥毛病呀,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儿,再加上前两年闹饥荒,能跌爬着活过来的人、特别是老人,真的不多了,一听说谁谁谁还活着,那就是一番感慨激动。
我奶奶跟村长再次说明了来意,村长听完脸色立刻就变了,一屁股坐在椅上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村长叹了口,“算咧,反正这世道也变咧,还有啥好讲究的,埋就埋吧……”
就这么的,刘桂花按照刘家子嗣的殡葬方式,埋进了刘家祖坟里,墓坑就挨着她母亲。时至此刻,刘桂花心愿已了,九泉之下应该能瞑目了。
后来,刘家人都称桂花那坟是姑娘坟,也就是还没出阁的大姑娘坟,再后来,子孙们就更闹不明白了,都以为那就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坟。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如今的刘家子孙们,早把姑娘坟给遗忘了,谁还去想那坟堆下埋的,会是怎样一个凄惨辛酸的故事呢……
刘桂花的父亲想留我奶奶跟爷爷在家里住两天,我奶奶却归心似箭,不想留下。我爷爷驾上马车,在刘家门里很多人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村子。
当时的时间,大概已经下午快五点钟的样子,夏天的天黑的晚,这时候日头看着还有老高,我奶奶估摸着,天色擦黑儿的时候应该能赶到家,可她没想到,半道儿上,出了大事儿。
马车出了延津县地面儿以后,路过一个岔路口,岔路的另一条路上,出现了几个身穿黄皮子的日本兵,或许是巡逻的,也或许是侦察兵之类的,反正我奶奶跟我爷爷闹不明白,就知道是一队身穿黄皮的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