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赵春美要我下跪,王小改和孙喜明一时也愣在窗前了。我转身就要往外面跑,孙喜明过来死死地抱住我,东亮你别走,她是气话,怎么解决问题我们再商量。我听见赵春美在窗户那边说,谁说是气话?他要么下跪,要么滚开,没什么可商量的。王小改舰着脸说,时间上能不能通融一下?五分钟加五分钟要十分钟,跪十分钟怕他不肯呢。赵春美拍着窗台尖叫起来,不肯就给我滚开,我让赵春堂来解决这个问题!孙喜明说,赵大姐呀你能不能变通一下,出来打他骂他,狠狠打,狠狠骂,一样出气的,下跪太难看,他跪不下去的。赵春美冷笑一声说,打他我怕脏了我的手,骂他我没那么多唾沫,我限你们一分钟时间,不下跪就都给我滚开。
王小改和孙喜明急眼了,王小改居然按住我肩膀往下压。嘴里警告我说,空屁你今天要是再不听话,别怪我手段辣,看我把你交给谁处理去!孙喜明急得在天井里团团转,东亮你就跪一下吧,跪一下也死不了人的,我们不看你下跪,我跟王组长到外面去,保证不看你行不行?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疯般地左右摔打,挣脱了王小改和孙喜明的四条胳膊,我朝着赵春美家的门外飞奔而去,一口气跑出了绣球坊,听见身后王小改的喊叫,空屁你跑,跑吧,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跑到人民街上,我感到一阵疲惫,突然想起父亲的日程表,看看手表,早就超过了父亲规定的时间,我上岸已经三个小时了,正经事什么都没做,倒是惹下了一大堆麻烦。我走过杂货店门口的台阶,看见一堆人围在台阶上排队买花生米,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空屁,空屁来了!一支队伍都扭过头来看我,对我指指点点的,他们一定知道我惹下的祸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赶紧避开大路走小路。我拐进了七步巷,抄小路往人民理发店去。去拿我的旅行包。七步巷那么僻静那么狭窄,我却劈面遇到了孙喜明的儿子小福,小福一见我就对我喊起来,我爹上哪儿去了?我妈让我来找他,找不着他啊!我不好跟小福解释,就搪塞他说,你爹在绣球坊,自己找去!小福说,什么绣球坊?我不认识,你带我去找!我推开小福说,我没空,上岸都快三个小时了,我什么事都没办。小福在后面对我嚷嚷,站住,空屁你快站住,我不认识绣球坊呀,你没良心,我爹都是为你的事忙,忙到现在还空着肚子,你还没空?你要是个人,就带我去绣球坊!我被缠得不耐烦了,回头对小福喊,没空就是没空,我不是人,我是空屁,你们谁也别把我当人!
3
我第三次走进人民理发店,险些没能活着出来。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金阿姨的弟弟三霸。我只注意慧仙,慧仙不在,老崔和小陈一个埋头看报,一个对我挤眼睛,我也没有留意老崔的眼色。店堂里似有一股肃杀之气,没有一个女顾客,只有几个陌生男人的身影散落在长椅上水池边,我急着要去买米买盐。没有留意任何异常现象,径直到角落里去拿旅行包,这才发现我的旅行包被人锁起来了,一把自行车锁从旅行包手襻上穿过去,挂在一根水管上。
一回头我看见了三霸阴森狰狞的脸,三霸说,空屁,你好大的胆,你惹我姐姐就是惹我,你才多大,怎么活得不耐烦了?
我仓皇地奔向理发店的门,已经来不及了。那三个陌生的青年堵住了门,我冲了几次没冲出去,双臂被他们铐到了身后,身体像一个麻袋一样,被他们扔到了地上,我的脸恰好贴在三霸的腿边,看见了他小腿上的那个著名的老虎刺青。三霸顺势对我的脸踢了一脚,他说,空屁,我亲手修理你,传出去丢人,我不动手,让我小兄弟给你好好上一课吧。
那三个青年来者不善,像三颗阴沉沉的炸弹包围着我,其中一个留八字胡膀大腰圆的,人称李庄老七,他在金雀河一带的知名度与命案有关,少年时代捅死过人,劳教几年出来,又捅死一个,又进去,不知怎么又放出来了。我知道他们是三霸叫来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给我上什么课。三个人都比我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统一穿着白色的大喇叭裤,色彩相仿的花格子衬衫,腕上戴着时髦的液晶电子手表。李庄老七裤子皮带上悬着个皮套,皮套露出一点寒光,里面是一把锃亮的电工刀。一个青年问三霸,大哥,今天上什么课?三霸没说话,李庄老七骂他的同伴,蠢货,当然是解剖课,拆他的喇叭!我注意到李庄老七的神情轻松而调皮,说着话还朝我挤眉弄眼,我听懂了他们的暗语,心里一慌,嘴里就向老崔和小陈求援起来,老崔,小陈,你们帮帮我!小陈摊开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崔则向门外指了指,我循着他的手势往门外一看,看见还有一个穿白色喇叭裤的青年在外面晃荡,很明显是在望风。我懂老崔的意思,三霸严密部署了这堂&ldo;课&rdo;,他们都爱莫能助了。
很奇怪,我在绝望之下想起了慧仙,忍不住喊了一声,慧仙!慧仙不在。她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听不见她的回应。三霸嘴里嬉笑着。眼睛却凶恶地瞪着我,你喊慧仙干什么?慧仙是你什么人?你是慧仙什么人?这会儿谁也救不了你,上课铃响了。
一个青年模拟起上课铃声,叮铃铃,叮铃铃。李庄老七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掏出电工刀来,在我的裤裆里点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大叫起来,李庄老七狞笑道,你叫什么,不过是拆掉你喇叭,不疼的,听说你爹喜欢吹喇叭,吹剩了半截喇叭,我们来替你圆一个孝道,让你向你爹学习,让你向你爹致敬!我用双手护住下身,拼命挣扎着站起来,朝店门外跑,门外那个青年身手矫健,迅速把玻璃门拉上了。我的头正好撞在玻璃门上,我的腰被李庄老七箍住了,腿也被另外两个青年绊住了,我精疲力竭,觉得自己像一张纸一样被他们摊在地上,他们解我皮带时我听见了自己的叫声,爹,爹!我自己都不相信,那是我的呼救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向我父亲呼救,也许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这么一喊,三霸对着我冷笑起来,你个没出息的空屁,喊你爹干什么?要不是你爹喇叭惹的祸,我们也不会摘你的喇叭,吹喇叭吹喇叭,我来挽救你们父子俩,让你们一辈子吹不了喇叭。
我看见李庄老七的电工刀拖曳着一道白光,在我的下身附近巡回,翘呀,翘起来,快翘起来,你不翘我们不好做手术!我感到一阵尖锐的冰凉的刺痛。这个瞬间,所有的羞辱和恐惧都被我忽略了,我忘了我躺在理发店里,似乎是躺在我家驳船的后舱里,躺在一个熟悉的噩梦里,三霸他们的脸在我面前晃动,每一张脸都是模糊的,但我父亲的脸在他们的身后时隐时现,眼角的皱纹和下颚的癍癣清晰可辨,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苍老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我依稀听见了父亲劝解的声音,东亮别犟,别犟,忍一下就过去了,让他们剪,剪了也好,剪了就解脱了,剪了我对你就放心了。
外面响起了一阵尖利的哨声,店堂里静了一下,我感觉到锁着我身体的所有手和腿有所松动,从三霸的腿fèng间我看见了玻璃门外的动静,我的救星来了,是王小改和五癞子,他们站在门外跟慧仙说着什么话,那个负责望风的青年已经转移到店堂内。对三霸说,肯定是那小铁梅去报信的,这小骚货,胆子还挺大!
治安小组和三霸他们在玻璃门边对峙,三霸说,王小改你们手里抓的什么东西,接力棒啊?别拿这棍子来吓我,空屁他把我姐姐气得犯了心脏病,你说我能不能饶他?我来私了,你给我个面子,等五分钟再进来。王小改说,三霸你也给我个面子,你要私了,千万别在这里,这里闹出事情来是我的责任,换个地方,谁管你的闲事谁是小狗。
两拨人堵着门谈判的时候,慧仙在外面喊老崔和小陈的名字,两个理发师都不敢答应,慧仙就要往理发店里闯,两个小青年上去截住了她,李庄老七嬉皮笑脸地说,小铁梅你小心啊,你袒护空屁,就得罪我们大哥了,你不让我们拆空屁的喇叭,我们就让你帮我们吹喇叭。一句下流话把慧仙惹急了,她啪地打了李庄老七一个耳光,你们别以为我落到这一步,就由你们欺负了?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我认得你们,现在让你们嚣张,明天我一个电话打给地区人武部,让王部长派人来,带枪来收拾你们!
他们对慧仙还算客气,慧仙终于从三霸他们的人墙里挤了进来,抓起一把扫帚走近我,在我身上打了一下,你自作自受啊,活该,还不爬起来?我挣扎了几下,身体散了架似的,怎么也爬不起来,慧仙的手伸过来,还是没法把我拽起来,一跺脚对着老崔小陈嚷起来,老崔小陈你们是不是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看热闹?快过来帮帮忙,把他送出去!
老崔和小陈把我送到了门边,趁着三霸他们队形混乱,我跑到理发店门外。李庄老七先追上来,朝我腰间踢了一脚,我躲闪不及,被他踢中了,另一个青年抓过理发店的剃须刀追出来,拿剃须刀做飞镖,朝我的脖子飞,刀子从我的耳边掠过去了。我跑到街上,听见三霸在我身后大声叫喊,空屁我让你跑,岸上你能跑,水上我看你往哪儿跑?我可记得你家的船,向阳船队七号船对不对?你回船上等着我!
4
我亡命地奔跑。
我惊魂未定,身体各个部位都疼痛难忍,但我一直坚持在跑。恍惚中我觉得自己这样奔跑了很多年了。我从不练习跑步,可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险情,必须拼命奔跑,不跑不行。奔跑途中我瞥见一个穿酱红色毛衣的女人从杂货店的台阶上走下来,那个高挑匀称的身影在我的左前方忽隐忽现,从背后看酷似我母亲乔丽敏。我从街路的右侧跑到了左侧,仿佛一条垂死的鱼追逐最后一滴水,我尾随着那个女人,突然强烈地思念起我母亲来了。我拼命地逃跑,心里软弱到了极点,明明知道我是在尾随一个母亲的幻影,但我仍然紧追不舍。我跑过杂货店,撞见一支排队买白色田径鞋的队伍,队伍里混杂了几个青少年,他们好奇地看着我,目光都沉在我的下身部位,有个愣头青冲出队伍追逐我,嘴里喊,空屁,空屁,三霸给你上的什么课?三霸拆你的喇叭了?我哪儿顾得上跟他们纠缠,折返到街道的右侧继续奔跑,我必须跑,不跑不行。经过一排宣传橱窗的时候,我瞥见了橱窗里&ldo;只生一个好&rdo;的计划生育宣传画,画上那个怀抱婴孩的年轻妇女再次让我想起了母亲乔丽敏,那张鲜艳而失真的面孔似乎临摹了我母亲的青年时代,一样灿烂的微笑,一样空洞的幸福,临摹得惟妙惟肖。我跑到街道的右侧,街道左侧母亲的幻影就消失了,我回头一望,恍惚中看见我母亲的幻影在后面监视我,她躲在梧桐树的树荫下,用一只塑料拖鞋不停地拍打树干,不成器的儿子呀,看着我干什么?现在想起我来了?已经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