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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第1页)

起先我是在小便池那里站着,厕所也作怪,小便池边的白色瓷砖墙原来很高,现在突然变矮了,挡不住我的脑袋了,我正琢磨这堵墙怎么回事呢,听见洗手池边的水龙头哗哗地溅起水来,探头一看,是七癞子站在那儿洗手。七癞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泼弄着自来水,嘴里快乐地嘟囔着,节约用水,水是生命之源!几年不见,七癞子的个子窜得好快,裤子接了三层裤管,看侧影像个大人了,我这才意识到面前的瓷砖墙没有问题,是我长高了,我自己的个子也长高了。七癞子发现了我,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空屁,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是不是到厕所里来写反标的?我不理他,也跑到洗手池边去洗手,七癞子跟过来,翘起食指在我的裤兜处戳了一下,带粉笔了吧?你不是来洗手的,也不是来拉屎的,我看你是来画黄色东西的。我说,我专门画你爹的,还画你妈的,马上画给你看?七癞子指着我说,你嘴凶好了,这墙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是你画的,你在这里等着,我让治安小组来收拾你。他往外走了一步,不甘心,又回来挑衅,嬉笑着说,你拉屎不解裤子的,解下来让我参观一下,你爹只有半截,你的全不全?我啪地扇了七癞子一个响亮的巴掌,然后一把抓住了七癞子的胳膊,他也不肯示弱,脑袋顶着我的肚子,我们像两个摔跤运动员在厕所里东突西撞,结果我略胜一筹,我把他推到厕所的台阶上去了,我说,七癞子,今天我没心思收拾你,你快滚开,下次再惹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粪坑里去。

我在厕所里全力对付七癞子,外面响起了我母亲的声音,不准打架,东亮,你在跟谁打架?谁呀,谁在跟东亮打架?你们再打,我去叫派出所啦。

母亲已经追过来了,隔墙传来她的一声声警告,一声比一声严厉。七癞子跑出去对她说,我没打架,是空屁在里面打架。我母亲反应很敏捷,说,你这小孩子,说话不实事求是嘛,没有你,东亮一个人怎么打架呢?七癞子愣了一下,忽然咯咯笑起来,你儿子是空屁嘛,空屁打空屁,一个人也能打架的。

我听见母亲在喊我出去,她说,东亮你看你有没有出息?连小孩子也瞧不起你。你最近一定又犯错误了,否则那么怕我干什么?犯了错误躲到厕所里去,这都是受了库文轩的坏影响呀,你跟你爹一个样,逃避,逃避,就会逃避。

我要小便,你别说话。我对着外面喊,你一说话我就小不出来!

母亲偏偏不肯放弃她说话的机会,我说话影响你小便?什么鬼话!这一套也是跟你爹学的,凡事不找主观原因,尽找客观原因!她说,我嘱咐过你的,跟你爹在一起,你要有原则,他的优点你要学,他还是有点刻苦钻研精神的,文采不错,毛笔字也可以,他的思想品德千万不要学,他是个骗子,欺骗组织,也欺骗了我,他的生活作风更要引以为鉴,千万千万学不得。我的话你怎么一句也没听进去呢?

我说,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我听你的话,不如自己去看报纸,听广播。

母亲说,我不怕你讽刺挖苦,我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浪,很坚强的。不管你什么态度,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不关心你关心谁,我不教育你教育谁?本来以为来日方长的,没想到我调动工作那么顺利,今天多说几句,以后要说你,还不知道是哪一天呢?

很突然的,母亲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哽噎,她来访的主题暴露了。我安静下来,外面也安静了。厕所外的苦楝树上掉下一粒苦楝果,正好落在我的脚下,我用脚碾着那颗果子,内心的烦躁变成了一种恐惧,你要去哪里?去哪里?好几次我快问出口,又忍住了。我屏息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母亲不说话了,是慧仙在喊,东亮哥哥你快出来,快点出来吧。

我拉肚子,不能出去!我随口喊了一声,等待着母亲把她的去处说出来,母亲却在外面保持着沉默。有个中年男人进了厕所,风风火火地撒了泡尿,撒完问我,外面是你妈妈和妹妹吧?你们家怎么回事,你在厕所里玩,你妈妈在厕所外面哭呢。

其实我隐隐地听见了母亲的饮泣,只是我不习惯她的哭泣,她鄙视眼泪,从小就教育我眼泪是软弱的标志,我不敢相信,我的母亲乔丽敏竟然在男厕所外面哭泣。她越哭越响,越哭越畅快,似乎顾不上体面了。让她这么一哭,我的方寸乱了,躲在厕所里不知所措,我踮起脚从厕所的窗子里朝外看,看见母亲和慧仙在一起,母亲蹲在地上,慧仙一边吃着一块饼干,一边乖巧地抬起手,替我母亲擦脸上的泪。

那个中年男人好管闲事,系好裤子还不走,眼睛瞟瞟外面说,你妈妈好面熟,你妹妹也招人喜欢,你们到底怎么啦?一家人有什么矛盾不能回家解决,非要隔着个厕所闹?你要算个男子汉,赶紧出去,跟他们回家去吧。

回什么家?哪来的家?我对那男人冷笑了一声,谁告诉你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三个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关谁的事!

那男人以为我说的是气话,怏怏地出去了,一出去就在外面大声教唆我母亲,这种犟头犟脑的孩子,你女人家对付不了,要让当爹的来收拾他,别忘了无产阶级专政呀!

我母亲没接他的话茬。过了一会儿,我听不见她的哭泣了,她终于战胜了悲伤情绪,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对着厕所说话。东亮,我知道你记恨我,你不出来就算了,记住我新单位就行,我要去西山煤矿工作,还是做文艺宣传工作,负责宣传队排练。说到西山煤矿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喑哑不堪,听起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了,西山煤矿很远的,交通也不方便,这一去,我真的管不到你了,以后你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嘴里却喊,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谁要你管?

好,我不管你了,真的不管了。我母亲说,你就在厕所里蹲着吧,蹲出痔疮来,害的是你自己。

我是在人民街的公共厕所里得知了母亲去西山煤矿的消息,这已经很奇怪了,告诉大家一件更奇怪的事情,我一听到母亲的脚步渐渐离去,马上感到小腹一阵胀痛,然后我真的腹泻了,突然就腹泻了,我蹲了下来,闻见一股臭气包围着我,一种难听的声音从我屁股下面噼噼啪啪地炸响,就像不合时宜的鞭炮,我很难受,说不出口的难受,我一边呻吟一边说,去吧,去吧,反正是空屁,都是空屁!

然后我听见了慧仙在外面嚎啕大哭的声音,她的尖叫声听上去很愤怒,东亮哥哥你快出来,你不出来我就走了,我要是走丢了,我干爹干妈饶不了你!

我走出厕所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踪影。慧仙拿着母亲的红色尼龙袋,站在街对面等我,看见我出来,她还想责怪我,一时没有理想的词汇,就拎起红色尼龙袋对我晃着,你不知好歹,你妈妈给你礼物了,你还躲着她,你还跟她吵嘴!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布鞋,说,给你的。又掏出一盒动物饼干摇了摇,这是动物饼干呀,老虎和狮子归你,兔子和长颈鹿归我,是你妈妈说的。

河水之声

河水是会说话的。我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别人都认为我说梦话。我刚上船的时候还保留着一个少年探索世界的热情,河上所有的漂浮物中,我对白铁皮罐头特别感兴趣,看见河面上漂浮的白铁皮罐头,我都要设法捞上来。我不仅收集罐头,还利用它捕捞别的东西。我在白铁皮罐头上戳了两个眼,系上一根铁丝,把铁丝拴在船舷上,罐头沉入水中,像一张暗网随船而行,等到一个航程结束,等到船泊码头,我像渔民收网一样去收铁皮罐头,结果令人沮丧,我从来没有捕捞到任何惊喜。

有一次我捕到了一只田螺,有一次我收获了半根胡萝卜,还有一次最倒霉,我在罐头里发现了一只别人用过的避孕套。我一无所获,但是当我偶尔晃动罐头里的河水,我听见罐头贮存了河水的声音,那声音酷似我的口头禅,只是听上去比我的口头禅更加平淡更加绝望,空屁。空屁。空屁。

我捧着那罐冰凉的河水,怀疑河水是在随口附和我,那么宽阔深邃的河流,怎么能用一句空屁来敷衍我呢。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我想听到别的声音,于是我对十几个铁皮罐头做出了调整和重组,三个一组,五个一捆,分置于船舷两侧,结果那些罐头在航行途中就贮满河水的声音,那声音满了,满了就溢出来了,我听见它们在水里一路嘟囔,跑到左舷去听,罐头里的河水说,进来,进来,进来。这是河水新的声音,但是进来是什么意思呢?让谁进来?让我钻进白铁皮罐头里吗?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转到右侧船舷,结果我听见五个白铁皮罐头在水里抱成一团,发出一种低沉而威严的河水之声,下来,下来,下来!

下来‐‐也许这个声音足够威严足够冷峻,我信任了这个声音。下来,下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认定那是河水深处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

我父亲认为我已经长大成人,他见不得我做这些孩子气的事情,我把白铁皮罐头藏起来,他一只只地找到,愤慨地扔进河里,东亮你多大了?我十六岁都参加革命工作了,你倒好,还玩罐头!他说,船上是寂寞,寂寞你就学习,你要是实在不爱学习,就多劳动,没事做,就洗船板去。

我在船头洗船板,看见慧仙和樱桃在王六指家的船上跳绳,王六指的女儿起劲地为他们数数,做裁判,突然樱桃就叫起来,不公平,你们为什么要偏袒她,明明我跳了一百,你非说九十五,明明她是九十五,你偏要说一百。王六指女儿去哄骗樱桃,哄不动,反而遭到一顿抢白,你们都是白痴呀?你们这么宠她,不是为她好,是害她!樱桃搬出她母亲的话,气鼓鼓地走了。樱桃一撂挑子,慧仙就用眼睛瞄我家的七号船,这几乎是规律,她和樱桃闹了又好,好了又闹,他们一闹,她就退而求其次,跑到我家的七号船来玩了。

她上了我家的船,并不一定搭理我,把绳子搭在肩上,像一个主人一样,沿着船舷走到后舱那里,朝后舱里张望,她是看那张沙发,她喜欢坐沙发,可是我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她就吐吐舌头,失望地绕一圈,从船舷另一侧走过来了。

也许听多了大人们对我们船的议论,她开始管我们家的闲事,一张嘴就是一个沉重的问题,你们家,到底是不是烈士?

谁跟你说的这事?你懂什么叫烈士?我说,我们家的人都活着,怎么是烈士?

谁也没跟我说,我有耳朵,不会偷听呀?她得意地说着,指着我们家后舱,邓‐‐邓香香,是说那照片上的人呢,她是不是烈士?

不叫邓香香,是邓少香。我说,她是烈士,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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