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真在想之前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的那伙人。从他们杀马喝血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了,商队不像商队,军旅不像军旅,起初他还以为这些人是来接应羌军残兵的,后来再看又不像,因为那几百残兵和他们正面遭遇时,他们一动不动,若是来接应的,起码也该摆个防护的架势吧,怎么可能看着自己人被追着打还无动于衷?而且,这伙人对沙漠的地形非常熟,不论他们这边怎么绕,这伙人总能不远不近地跟上来,即便一时半会儿看不见,转过一个沙丘,又能看见他们露头。
究竟想做什么呢?
不论如何,至少目前为止这伙人不像是来挑事的。那就你不动我亦不动,见机行事罢了。
他们停在这处沙丘过夜,那伙人又没了踪影,看来今夜还得多加小心。
沙漠夜里奇冷,四周又伏着一重隐患,何敬真了无睡意,干脆起来各处走走。阴历十六的月亮大而圆,与多年前见过的那轮肥月亮不尽相同。这个的周围是茫茫大漠,一望无际,无遮无掩,因而淡得像个梦境。那个的周围是莽莽苍山,连绵起伏,山水守望,因而色彩浓艳颓糜。就像昆仑和那个名叫盈戈的羌兵头头,乍看之下像到了惊人的地步,实际却是各归各的。他不信这么相像的两个人会一点瓜葛没有。追问过昆仑几次,每次他都沉默以对,逼紧了他就说陈年旧事,说了你也不懂,懂了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别知道。
昆仑怎么会往外说呢?这些烂账有些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明确知道的也就是神山与羌国渊源颇深,千二百年前羌国的某位公主与先代巫神私通,十月怀胎,诞下一对双生子,一个留在羌国,另一个抱上了神山。后来这对双生子各自成了家立了业,一个成了巫仙,另一个成了羌国的狼主。千二百年后这&ldo;私通&rdo;的戏码又演了一遍,不过不是巫神与公主,而是巫仙与狼主的一名妾妃。巫仙名叫白泽,成&ldo;仙&rdo;之前与那羌妃竹马青梅,本来定好大了非君不嫁、非卿莫娶的,谁知造化弄人,一个上了神山成了巫仙,另一个被贩到了羌地,几经周折,进了羌国王庭,多年后再遇,余情难禁,一夜荒唐,然后就有了昆仑。羌王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眼看着妾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算算日子又不对,自然要逼问野种的来路。羌妃支吾不上来,为了自保,说了一条计策‐‐把这野种生下来,抱上神山,养大了,将来接了巫仙的位子,神山不就好操控了么?
按常理来看,这样的计策挺傻的,谁能保证神山一定会收这野种?谁能保证这野种能平安长大?谁能保证这野种日后定能接管神山?谁能保证这野种接管了神山后会让谁操控?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羌王略过了诸多的&ldo;无法保证&rdo;,留下野种一条小命。十月瓜熟,呱呱坠地,没两天就差人丢到神山脚下,养不养是你们的事了。神山那边果然不要,但也没扔到山里或沟里让他化作尘土,刚好沱江边上某个寨子的长老&ldo;路过&rdo;,把野种捡了回去,取名&ldo;昆仑&rdo;,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人匀出一口食把他养大,还真的做了神山之主。野种权势登顶之后,羌国王庭那边曾经来人相认,也真是厚脸皮,在野种那边碰了钉子,又把主意打到了巫仙白泽头上,想着两人好歹也是父子,说不定能说动他呢?
羌妃亲笔写了一封言辞哀怨萦婉的信送给巫仙,信中泣血,千般无奈,万般痛心,白泽到底多情,在同一处坑里绊倒照样倒得无怨无悔,都明知道那羌妃打的什么主意了,还是忍不住找了一趟昆仑。之前他们形同陌路,亲父子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只因一段一直无法了断的尘情,他就想回归到凡俗里,把这个野种儿子认回去。
想也知道认不回去了。再多说只能弄得双方都难堪。
羌王那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计叫&ldo;李代桃僵&rdo;。原来羌妃数年前又诞一子,小时瞧不出,那两年大了、长开了,越看越像一个人。羌王于是刻意把这幼子照着巫神的模样来教养,言行举止,神色动作,乃至喜欢的东西,务求似模似样,一眼望去不出破绽。
这名叫盈戈的皇子自幼便明白,他是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而存活于世的,自己的言行举动都是这个人的复制或翻版,不能有别的动作、别的言行,连喜欢的东西都得一模一样。好几年前盈戈听说那位异父兄长喜欢上一个男人。他不明白,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分明一个样,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到底哪里稀罕了?
不用管哪里稀罕,只要是异父兄长喜欢的,他就得喜欢。凭什么?
少年长成了青年,自己有了主意,面上顺从,心里已经不愿听任父母摆布了。他说服父王与蜀相盟,亲自领兵杀到周朝,就为了看看他非得喜欢不可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两边只碰了两次面,一次在鹰嘴口,他想把那人活捉了,弄回去好好看仔细,看看到底哪里值得他一模一样的喜欢,没想到那人悍横至此,围兵重重都让他逃了。三万人围堵几百人,居然捉他不住,有手段!
说实话,他有点佩服他,也因了这佩服更想把他捉回去细瞧。留阳之围时,那人于千军万马中居然还有心思笑,还老三老四地给他递荤话。而且,他说的那些臭不要脸的荤话,自己居然还往心里去了,傻不拉几的以为那人是在勾引他。没曾想一个走神他就敢捉他做质,再一个走神他就敢拿火药筒子自个儿炸自个儿!那份悍横飞出界外,简直让人难以招架!
不知道人是不是天生对无法招架的物事不自觉的存有迷恋,盈戈从此对这人有了难以抑制的牵挂。后来知道他肯好好活了,他还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可能是为了后会有期吧。
第74章第74章
他时常想:若是再会,那人会不会兑现他当日所言,给他几分甜头尝尝?
再说这甜头,他是说不屑也不屑,说想也想,矛盾的很。有点盼望他某月某日突然前来,突然像那天一样拿荤话挑他。
当那人真的领兵长途奔袭几百里,从蔚州直接杀到了羌地来,他就以为他是来找他的。
他领着一队人远远跟在他后边,只跟着,并不现身。他要等他自己想起来当时的承诺,自己来践诺。哪曾想那人当时是诓他的,打了诳语,原不打算兑现。
这队周军在大漠里打转,一部分人以为自己迷了道,只有他才明白这是那人故意的。故意绕弯子、兜圈子,想甩掉他。只要看他们绕的弯、兜的圈,就知道这队周军里边不只一个辨路识途的好手,显见是那人早就安排好了的,他们绝不会迷路,也决不至于走不出去。
那人心思够缜密,看来不是忘了践诺,而是根本没把这回事当真……
那好,来日若他当真取那巫神而代之,看他要如何?
羌国的狼主千岁在大漠暗蓝的月夜下站着,远观那个同样无眠的人。隔得远,那人并不知道有人遥遥望他,还在慢慢绕着宿营地走,想心事。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说的就是这位二十出头的狼主千岁吧。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周军上路了。两边由始至终没有真正聚头。
何敬真出了大漠,再走两天才回到蔚州。刚进镇西军寨,&ldo;呼啦&rdo;一下圈上来好几人‐‐二世祖也在,张知州也在,杨将军也在,当然,圣旨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