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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卢老爷怕当众再遭到更沉重的反击，顺坡下驴地笑了笑。

二太太得令去了，老太太领着翡翠去了里屋，大概是问问家驹夜间的表现。

※※※

卢老爷的脸色再次严肃下来，他上下打量着家驹，家驹多少有点发毛，也跟着看自己，没发现什么毛病，就冲爹笑笑。

&ldo;家驹，你回国这么些天了，这打扮儿也该换换了吧？&rdo;

家驹笑笑，不反驳。

家骏在对面精力集中，两眼乱转，随时准备回答问题。

这时再看家驹那身西装和铮亮的皮鞋，确实与环境有些不相称。他油头铮亮，戴着克莱克斯金边眼镜，帅气中透着阔气。

&ldo;你也知道了，家骏已经把青岛染厂户给过了，这就算是真正买下了。你打算怎么干？说说我听听。&rdo;

家骏插进来说：&ldo;光过了过户，那律师行就要了十块大洋，真贵！律师这钱来得容易。&rdo;

家驹觉得那都是小场面，不屑地笑笑：&ldo;怎么干？这没问题，我这几天就想到青岛去。只是这掌柜的还没找着合适的。&rdo;

卢老爷放下茶碗：&ldo;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那陈寿亭就行。可你说人家是土染匠。让你和人家见见面，你都不肯去周村。家驹，这要是干大事，首先一条就是礼贤下士。&rdo;

家驹说：&ldo;爹，不是我不见。缸染、瓮染、硫酸、黑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机器染，机器印花，他连个字也不认，能干什么？不用说别的，他连电灯兴许都没见过。&rdo;

卢老爷说：&ldo;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电灯我也没见过，但是就是这没见过电灯的供着你出的洋。周村的染织全国有名，现在整个周村还剩三家染坊，其他的那些都让这个姓陈的给挤垮了。这还不是能人？能人就得认字？刘邦也不认字，一样开创汉朝四百年。&rdo;

家驹说：&ldo;他那是靠着捣鬼，不是什么真本事。&rdo;

卢老爷说：&ldo;我说，这做买卖的有几个不捣鬼的？再说了，人家捣鬼也好，不捣鬼也好，满周村那么多人，哪个不佩服？不用说周村，就是在张店一提陈六子，哪个不挑大拇指？本事大小咱先不说，咱先说那人性。当初他要饭，常去一个饭铺子，那撩帘的断不了给他点剩饭。现在这陈六子发了财，十几年供吃穿，还雇上房东太太给撩帘的当老妈子。那人性不好能办到？不错，这陈六子是不认字儿，但不是没文化。光凭知恩图报这一条，二十四孝不过如此吧？多少念过书的人一旦得势就变脸，甚至爹娘都不认。陈世美倒是状元，杀妻灭子的还不够狠？书是得念，但得分什么人念。好人念了书更好，可是坏人念了书，干起坏事来更毒。那秦桧不认字吗？你看他注的那《前六经》头头是道，写的那字龙飞凤舞，才俊非凡，绝对不在苏黄米蔡之下。甚至咱现在印书印报用的这老宋体，就是由秦桧那字演变而来。可是，这样的读书人有什么用？家驹，你是留了洋了，是见了世面，可是你也应当知道，真正的工业不是大学里能教出来的。要是能够教出来，那咱中国就多造这样的大学就行了。干买卖，什么是真本事？能挣钱就是真本事。也就是我，中了梁启超的邪，让你留了洋。这方圆几百里内，除了你，哪里还有专学染织的留学生？那些染匠多数不认字。陈六子人性又好，又是染行里的尖子，和这样的人搭伙能错得了吗？&rdo;卢老爷讲演完后开始咳嗽，家骏赶紧过去倒茶，同时示意大哥少说话。家驹也跟着起来照料。

卢老爷的咳嗽平息下来，伸手把烟袋摸过来。家骏说：&ldo;爹，先别抽吧。&rdo;

卢老爷没理会小儿子的话，把烟装上。

家驹拿出烟卷来，在银烟盒上蹾，一下，一下，卢老爷看不入眼，把目光望向院子。

门开着，王妈抱着家骏的儿子往外走。

老太太从里屋探出来一条腿，扶着门框说：&ldo;咱家驹刚回来，不知道陈六子的故事。你慢慢地给他说，那么大声干吗？有什么说什么，别动不动就从秦始皇他奶奶那里说起。咱就说请掌柜的，别一会儿陈世美，一会儿秦桧的，我在里头听着都闹得慌。&rdo;说完转身关上门。

内屋里，翡翠坐在婆婆的床边笑。

老太太回到床边，拉起翡翠的手：&ldo;我要是不摁住这个老头子，他是越说越来劲。人越多，我这一手儿越灵。&rdo;老太太笑了。

翡翠说：&ldo;姑，我也整天满耳朵是这陈六子，听说是个二不愣。他别欺负家驹哥。&rdo;

老太太拍打着侄女的手：&ldo;翠儿，你姑夫虽是好叨叨，可那眼力却是不会差。咱不管那些，要是这些事儿还用咱操心，还要爷们儿干什么！&rdo;

卢老爷听完了太太的对自己发言的批语及谈话的要求，并没有放弃讲演的宗旨。他吐出一些烟，声音如旧：&ldo;家驹，咱这是在家里说想请人家陈寿亭，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去呢！&rdo;

家驹突然有点慌：&ldo;那周掌柜的不是回信说差不多吗？&rdo;

卢老爷叹口气：&ldo;现在都看准了，这种地没有出路。博山赵家也在济南开了个染厂，叫三元染厂，也想请这陈寿亭。可这赵家和周家是连襟亲戚，周掌柜的觉得这陈寿亭脾气急，好骂人，怕弄得亲戚门里不好处，这才愿意让他和你上青岛。&rdo;

家驹说：&ldo;噢？赵家也开了染厂？我和赵东初‐‐就是他家的老三，是济南正谊高中的同学，这人挺能干。&rdo;

卢老爷说：&ldo;他家一共俩儿子，哪来的老三？&rdo;

家驹笑了：&ldo;爹，这你就不如我熟了。他就是兄弟仨，老二小时候生麻疹死了，这老三也就没改口。&rdo;

卢老爷一摆手：&ldo;这老二老三的都是些用不着的，咱说正事。赵家那大儿子是有名的买卖人，你刚才说的这老三也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rdo;家驹刚想说是哪所大学，被他爹用手压下了。&ldo;你想，这样明白世故的一家人都想请这陈寿亭，这人本事能小了？&rdo;

家驹想了想：&ldo;也是，他大哥我见过，很有心计。这么一说陈寿亭还真有两下子？&rdo;

卢老爷说：&ldo;有两下子这是定了！要紧的是，济南离周村近，陈寿亭刚和周采芹成了亲‐‐就是周掌柜他闺女，怕陈寿亭挂牵着这一头儿。&rdo;

家驹一扭脸：&ldo;嗨，这女人到处都是，还非在家里守着那个脏老婆？&rdo;

卢老爷闻言大惊，手指用力指里屋。家驹也自知失言，向里屋看看，主动赔笑，上前给他爹添水。

卢老爷这回声音小了：&ldo;家驹，咱买厂的这一万大洋，就有你丈人‐‐你舅的四千二。这钱看来不多，你可要知道，亏得你姥爷在前清做过官，留下了点积蓄。要是种地，从土里刨这四千多大洋，那是好几辈子工夫呀！就是这，也是好几辈子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孩子，好好珍惜呀！&rdo;卢老爷说罢，喟然长叹，眼中似有泪意，向外边看着。

家驹也低下了头。

家骏见气氛有些沉滞，就插进来说：&ldo;哥，陈六子这人我见过，说话相当敞亮，看着他那架势，就是把头砍了，好像是还能再长出一个来。陈六子既不嫖，也不赌，就是好骂人，这一条不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