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就是这样,前几句能听,后头就渐渐走偏,拽都拽不回来了。梁遇看着她,觉得脑仁儿疼,“这世上有人配我这么死心塌地?”
“那可不一定呐。”月徊笑了笑,笑完嘶嘶吸起凉气儿来,蹲麻了腿,站起来单脚蹦回了南炕上。
那个首饰盒子还在镜前搁着,他轻慢地挪开了视线,“预备预备,过会子让人送你回去。”
月徊哦了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您今儿夜里回来么?”
题本摞得很高,他还有一大套的事儿要做,信口应了声:“说不准。”
月徊有她自己的打算,他要是公务忙,不回来也成啊。她兀自嘀咕着:“回头我得瞧瞧小四去,他才进东厂我就给薅到宫里来了,往后怕是不得见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混得怎么样。”
梁遇听完,搁下手里的笔道:“今儿差事不多,交给底下人办就成了。我也好几天没着家了,抽个空回去清洗清洗,换身衣裳。”
月徊挠了挠头,觉得哥哥一会儿一个说法,有点摸不准他的路数。她也不管那些个,戴好了帽子说:“您这就打发人送我出宫吧,我先去趟东厂,问小四夜里回不回来吃饭。”
梁遇略沉默了下,重新牵袖蘸笔,扬声唤“来人”。
门外曾鲸进来听令,垂袖道:“老祖宗什么吩咐?”
梁遇道:“送她出宫,顺道去趟东厂。里头番子混账,你要看顾着点儿,别叫人冲撞了。”
曾鲸应个是,退身出门预备车轿,月徊正要跟出去,却听哥哥让等等。
她站住脚回头,等着他发话,梁遇道:“那个地方不干净,别进门,在门外见一回就够了。也别逗留太久,人前少点眼,免得节外生枝。”
反正就是不要和小四多接触,月徊心里其实不愿意,可又不得不听,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这会儿看看,认回哥哥百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哥哥还拿她当孩子。“别在外头野,别见不该见的人,早早儿回家,早早睡下”……和幼年家道还兴隆时候一样,哥哥就像第二个娘。
唉,都是这吃人世道糟践的,月徊摇了摇脑袋。但无论如何,能见小四挺让她高兴,曾鲸亲自驾车送她,过了东安门没多远就是东厂胡同。以前她也曾经过这里,但每回都是远远绕开不敢靠近,老觉得那地方是皇城根儿下最可怕的去处,喘口气都能品出血腥气。
如今走近了看,气派的大门内原来还立着个牌坊,上头写的四个大字儿她勉强识得——流芳百世。
第25章
这牌坊写的,越欠缺什么就越爱标榜什么。月徊敢笑不敢言,从车上跳下来,等曾鲸进去叫小四出来说话。
街市上行人稀少,早上赶过一轮集,积攒下的那些积雪被踩踏后,成了道旁黑色的泥沼。月徊拢着暖袖茫然看着,忽然生出些有钱人的闲愁来,感慨雪沫子从天而降时多纯净柔软,落到地上,竟成了任人践踏的模样。其实梁遇也好,皇帝也好,看着风光无限,去了那层光辉的外壳,同残雪一样。发迹前狠吃过一段苦,到如今千疮百孔,却装进了金罐子里,化成水,插上了春天初绽的一支梅。
东厂胡同口,是一片宽坦的空地,东西两头没什么遮挡。她站在风口里寒浸浸的,官靴踩着脚下青砖,砖铺得不够严实,微一踮脚,砖缝间便冒出泥浆来。她挪开了小半步,因一时贪玩,鞋面上溅得芝麻粒儿似的,真是人不愁吃喝了,开始学着糟蹋东西。要是换了早年,宁肯自己光脚,也得把这双皂靴留给小四啊。
衙门口终于有人出来了,曾鲸把小四送到门上,自己并未跟出来。这就是司礼监随堂的眼力劲儿,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不等吩咐自己识趣儿避开了。
小四一脸笑模样,快步到了她跟前,一瞧她,又开始贫嘴,“几天没见,您净身啦?”
月徊“去”了声,上下打量他,这小子先前吃了上顿没下顿,脸上欠油水。如今到了东厂,别不是人肉就馒头吧,才几天光景就吃得头光面滑的。
她伸手,替他提溜了下耷拉的领口,“我这几天没在家,进宫去了,看样子往后得在宫里扎根儿,今天放我回来休整休整,估摸要不了多久又得进去。”
小四怔了怔,“怎么让您进宫呐?您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大邺这是没人了,让您进去倒夜壶吗?”
月徊受他挤兑,瞪眼道:“你不能说两句好话?就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不也进东厂做干事了吗!我进宫不倒夜壶,我伺候皇上。满世界都是有学问的人,不缺我一个,皇上就相中我老实厚道,你管得着吗!”
两个人是磨着嘴皮子长大的,见了面不斗上两句,心里不舒坦。可斗完了,又觉得很不舍,小四哀致地看着她说:“月姐,皇上是不是要提拔您当妃子?您这么大年纪了,进了宫还有出来的时候吗?这一去,我再想见您可就难了,您能不能别去?等我挣了钱,我养活着您,您何必给人当碎催呢。”
月徊被他说得鼻子发酸,孩子大了,知道心疼她养活她了,有这几句话也不枉拉扯他一场。可人到了一定时候就身不由己,不像以前光杆儿,有口粥吃就高兴。如今是好吃好喝养刁了嘴,下顿两菜一汤还嫌不够,得维持住福气体面,还要使金碗象牙筷子。
再说进宫又不是杀头,大可不必这么悲悲戚戚,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说没事儿,“凭我的本事,你等着吧,回头我当个太后让你瞧瞧。你放心,苟富贵勿相忘,今晚回不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