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古人又有一句名言说:&ldo;但在流传不在多&rdo;。比如诸葛亮的一生,并不以文章名世,当然是他的功业盖过了他的文章。而他的文章‐‐只有两篇《出师表》,不为文学而文学的写作,却成为千古名著,不但前无古人,也可说是后无来者,可以永远流传下去。他的文学修养这样高,并没有想成为一个文学家。从这一点我们也看到,一个事业成功的人,往往才具很高,如用之于文学,一定也会成为一个成功的文学家。文章、道德、事功,本难兼备,责人不必太苛。
诸葛亮《出师表》外,留下来的都是短简,文体内容简练得很,一如他处事的简单谨慎,几句话,问题就解决了。看他传记里,孙权送他东西,他回信不过五六句话,把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就这么解决了。
这一篇《诫子书》,也充分表达了他儒家思想的修养。所以后人讲养性修身的道理,老实说都没有跳出诸葛亮的手掌心。后人把诸葛亮这封信上的思想,换上一件衣服,变成儒家的。所以这封信是非常有名的著作。他以这种文字说理,文学的境界非常高,组织非常美妙,都是对仗工整的句子。作诗的时候,春花对秋月,大陆对长空,很容易对,最怕是学术性、思想性的东西,对起来是很难的。结果,诸葛亮把这种思想文学化。后来八股文也是这样,先把题目标好,所谓破题,就是把主题的思想内涵的重心先表达出来。他教儿子以&ldo;静&rdo;来做学问,以&ldo;俭&rdo;修身,俭不只是节省用钱;自己的身体、精神也要保养,简单明了,一切干净利落,就是这个&ldo;俭&rdo;字。&ldo;非澹泊无以明志&rdo;,就是养德方面;&ldo;非宁静无以致远&rdo;,就是修身治学方面;&ldo;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rdo;是求学的道理;心境要宁静才能求学,才能要靠学问培养出来,有天才而没有学问修养,我们在孔子思想里也说过的,&ldo;学而不思,思而不学&rdo;的论点,和&ldo;才须学也&rdo;的道理是一样的。&ldo;非学无以广才&rdo;,纵然是天才,如没有学问,也不是伟大的天才。所以有天才,还要有广博的学问。学问哪里来的?求学来的,&ldo;非静无以成学&rdo;。连贯的层次,连续性的对仗句子。&ldo;慆慢则不能研精&rdo;,慆慢也就是&ldo;骄傲&rdo;的这个&ldo;骄&rdo;字。讲到这个&ldo;骄&rdo;字很有意思,我们中国人的修养,力戒骄傲,一点不敢骄傲。而且骄傲两个字是分开用的:没有内容而自以为了不起是骄,有内容而看不起人为傲,后来连起来用以骄傲。而中国文化的修养,不管有多大学问、多大权威,一骄傲就失败。所以孔子在《论语》中也提到过&ldo;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rdo;一个人即使有周公的才学,有周公的成就,假如他犯了骄傲,和很吝啬不爱人的毛病,这个人就免谈了。
我们中国人,力戒骄傲,现在外国文化一来,&ldo;我有了他真值得骄傲&rdo;这类的话,就非常流行,视骄傲为好事情,这是根据外国文字翻译错了,把骄傲当成好事。照中国文化规规矩矩翻译,应该是&ldo;欣慰&rdo;就对了。这是几十年来翻译过来的东西,将错就错,积非成是,一下子没办法改的地方。但是,为了将来维护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是要想办法的。有许多错误的东西,都要慢慢改,转移这个社会风气才是对的。这是说到慆慢所引出来的。
再回到本文&ldo;慆慢则不能研精&rdo;,慆就是自满,慢就是自以为对。主观太强,那么求学问就不能研精。&ldo;险躁则不能理性&rdo;,为什么用&ldo;险躁&rdo;?人做事情,都喜欢占便宜走捷径,走捷径的事就会行险侥幸,这是最容易犯的毛病。尤其是年轻人,暴躁、急性子,就不能理性。&ldo;年与时驰,意与日去&rdo;,这个地方,有些本子是&ldo;志&rdo;字,而不是&ldo;意&rdo;字,大概&ldo;意&rdo;字才对,还是把它改过来。‐‐年龄跟着时间过去了,三十一岁就不是三十岁的讲法,三十二岁也不同于三十一岁了。人的思想又跟着年龄在变。&ldo;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rdo;少年不努力,等到中年后悔,已经没有法子了。
看诸葛亮这篇《诫子书》,同他作人的风格一样,什么东西都简单明了。这道理用之于为政,就是孔子所说的&ldo;简&rdo;;用以持身,就是本文所说的&ldo;俭&rdo;。但是文学的修养,只是学问的一种附庸,这是作学问要特别注意的。由历史文化谈到诸葛亮的学养,到此告一段落,现在再继续原文。
孔子的换心术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
以忠。
这个问题,以现代的观念来说,就牵涉到政治思想,也可以说是政治的作法,简明一点就叫政治领导术。鲁定公所问的,是领导术或领导的方法,而孔子答复他的,是领导的道德,撇开了鲁定公所问的方法。换言之,乃是在驳鲁定公。认为用方法‐‐手段‐‐是错误的,所谓领导应该是以&ldo;德&rdo;领导人。从什么地方可看出孔子这种意思来呢?就在这&ldo;君使臣,臣事君&rdo;两句话中的&ldo;使&rdo;字。我们知道鲁定公是个诸侯,以一个&ldo;王者&rdo;‐‐这是随便借用一个头衔来形容的‐‐之尊问孔子,孔子当然也尊重他。鲁定公问,假使一个帝王领导人,该怎样去指挥下面的干部?相对的,一个忠贞的干部,对于领导人,又应该用什么方法理事及自处?鲁定公当然问得很客气,很婉转。而孔子则用两句话,解答了鲁定公这两个对立的问题‐‐&ldo;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rdo;我们中国文化讲孝道,但孝道也是相对的,&ldo;父慈子孝,兄友弟恭&rdo;,父母付出了爱心的教养,才有子女孝道的反哺,两者是对立的。忠也是一样,就如孔子的话,上面对下面以礼,礼敬‐‐也是爱的一种形态,等于父母爱子女的爱心。这种礼义德业的流行,道德的风行,则下面对上面自然就敬而忠了。所以这种君臣的上下关系是建立在道德上,不是建立在手段上,两句话就答复了鲁定公的问题。
有些人看了老子的两句话,认为对于忠孝的观念,老子和孔子是持相反意见的。其实不然,只是表达的方法不同而已。老子说:&ldo;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rdo;在表面上误解了这两句话,好像老子是反对孝、反对忠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一个不和的问题家庭中,有几个孩子,其中一个最乖的,于是人们便说这个儿子才是孝子,拚命地标榜他,而忘记了基本上&ldo;家庭不和&rdo;这个问题。一个家庭如果不出问题,个个都是孝子,何必特别标榜一个孝子?所以要六亲不和的时候,才看得出孩子的孝或父母的慈。至于&ldo;国家昏乱有忠臣&rdo;也是同样的道理。文天祥在宋朝亡国了,才表现出他的忠贞,假使宋代不到亡国的时候,就看不出文天祥对国家有如此尽忠,虽然文天祥仍是忠心耿耿,但是没有那种成仁的表现机会。因此我们对历史、对国家,并不希望常常有文天祥那样的情形出现,而希望国家能长治久安。所以用白话来说老子这两句话,加上一个&ldo;才&rdo;字,成为&ldo;六亲不和才有孝子,国家昏乱才有忠臣。&rdo;那么就可以知道老子并不是反对忠、孝了。假如在一个团体中,我们说某某人是好人,那么其他都是坏人了吗?希望全体都是好人,无所谓谁好谁坏,这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