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曹氏,老夫人跟欧夫人看见吴成跟高建倒也罢了,独独看向阿弦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眼睛一亮。老夫人笑道:“这位莫非就是十八子了?早就听说过这名字,还当是个怎样壮大孔武有力的呢,原来竟是这样年轻俊秀,果然是年少有为。”又搂着怀中的小郎道:“你将来可也要好生争气。”小郎道:“在府衙当差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也是走狗奴才罢了,又不是朝廷正经敕封的大官儿。”在场之人均都色变,小郎却得意洋洋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皱皱眉,摇头笑道:“又瞎说了,总是跟着那些下人在外头乱转,从不知什么人口里听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再敢胡乱嚼舌,看我不打你。”欧夫人便也道:“孩子无知,幸而童言无忌,诸位莫要责怪。”曹氏垂着头在旁边,时不时地瞟一眼阿弦,也不做声。老夫人又看向阿弦,笑容可掬道:“能否劳烦差爷上前一步,让我仔细看看?”这要求古怪,但对方是老人家,不好计较过多。阿弦只好上前几步,本以为足够了,不料老夫人仍笑吟吟地招手示意。阿弦无可奈何,最后几乎走到跟前儿了,老夫人才似满意:“果然是个最清秀灵透的孩子……”带笑赞叹,老夫人举手握向阿弦的手。阿弦见她双目灼亮,正觉着这老夫人和蔼亲切自是无措,可对待人未免太热情了,恍惚中,手已被握住!但就在自个儿的手被欧老夫人握住之时,就仿佛老夫人的手上有一千根针似的,锋芒锐利,纷纷刺入!阿弦大叫一声,忙不迭地甩手后退。铁石心肠陡然的刺痛固然让人无法忍受,但是令人更加不能忍的,是耳畔响起的凄厉啼哭,以及种种恐惧的哀告,一张张陌生而稚嫩的面孔如同电光似的在眼前闪现。阿弦猛地甩手后退,谁知牵动了臂上的伤,一时疼得出了冷汗。长辈握手,却被甩开,这自然是极无礼的。欧老夫人脸上的笑如被冰雪冻住,皱眉看向阿弦。事出意外,欧夫人急忙走到老夫人身旁:“母亲可无碍?”曹氏却只盯着阿弦看,双眼中满是惊异之色。高建跟吴成一前一后地抢到跟前儿,高建扶着问道:“怎么了?”欧荣也急忙走过来:“十八兄如何?”却见阿弦左手托着右手手腕,右手臂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她惊魂未定,只疑心右手已经被刺的千疮百孔鲜血横流,但是垂眸看时,右手却赫然完好无损,并无任何伤处。阿弦骇然无言。吴成眼利,早就发觉她的右手行动不便,此刻略将衣袖掀起,看见底下裹着的纱布。吴成道:“这是几时受的伤?”欧荣看的分明,心头释然——只以为她方才忽然甩手是因为牵动伤处所致。上面的欧老夫人也瞧见了,面上才又露出一抹笑容,关切问道:“是我不慎碰到了十八子的伤处了么?可真是对不住了。”方才双手相握给阿弦带来的震骇之感这样强烈,阿弦仍无法回神,只握着手腕道:“没什么……”欧夫人忙对欧荣道:“十八子既然身上有伤,且快请出去好生照料,不得有误。”欧荣答应着,便陪着三人仍出了厅。料峭春寒退后,很快透出由春入夏的意思,方才从桐县往招县而来,一路所见漫山遍野已经郁郁葱葱,绿意盎然。这会儿日上三竿,地气蒸腾,风裹着热气迎面吹来,让人顿生燥意,但对阿弦来说,刚出了冷汗,被风一吹,却仍像是才从冰河里捞上来一样,着实难受。欧荣掂量着去传大夫,却被阿弦止住,高建问道:“真的是伤处有碍么?”阿弦摇了摇头,高建回头看一眼厅内,又看看阿弦,蓦地想到什么,那脸色就不好了。欧荣正要领三人去前厅暂歇,从廊下迎面走来一个留着寸须的青年男子,欧荣急走两步作揖,口称“大哥”。这位自然便是欧家的长公子欧添,扫了一眼阿弦三人,拱手作揖后,才道:“我听说府衙之人又来?到底是什么公务?可是我们府里有什么人犯了事?”高建尚未出声,欧荣道:“没……不是什么大事,哥哥不用理会,我会料理。”欧添哼道:“只怕不是正事。”兄友弟恭,欧荣不敢当面扯谎,何况欧添本也有几分知情,他看一眼吴成跟高建,目光落在中间的阿弦身上:“我听说桐县有个十八子,最是能通灵,这位大概就是了吧?”欧荣只好低头:“是。”欧添道了声“失陪”,拉着欧荣转身走开数步,才沉声斥道:“你瞒得过老夫人,还指望瞒着我么?你真是死性不改,以前请那些邪门歪道江湖人士倒也罢了,如今居然主动招惹官府的人,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家宅不宁?生怕那流言蜚语还不够多么?”欧荣听说的严厉,只得唯唯称是:“哥哥放心,其实已经太平无事了。”欧添白了他一眼:“速速送他们走,我还有事,就不耽搁了。”目送欧添去了,欧荣回来:“我哥哥还有急事,让我好生招待,眼见要正午了,就留各位吃个便饭。”高建心里有事,正要推辞。阿弦忽地说道:“欧公子,我想去老夫人拜佛的佛堂去看一看,不知可否?”欧荣一怔:“这、当然使得,不过十八兄去哪里做什么?不是已经灾祟消除了么?”阿弦看向受伤的手臂,复想起方才被老夫人碰到之时那种针刺之感,阿弦低声道:“哪里有这样容易。”往佛堂来的路上,高建几次欲言又止。吴成看了出来:“你怕什么?若是害怕鬼神,如何还跟着十八子往这里头栽?”高建嘀咕道:“我哪里是害怕鬼神,我是害怕到手的银子又飞了。”吴成道:“这话从何说起?”“有先例的,”高建想起黄家之事,喃喃道:“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阿弦又要犯傻了。”顷刻来至佛堂前,欧荣叮嘱:“这是极洁净的地方,老夫人不许人乱闯,十八兄看一回便尽快出来才好。”阿弦答应,迈步走了进去。佛堂正中的观音像垂眸慈目,一片祥和,但殿内却俨然比外面更阴冷数倍。阿弦环顾周遭,正打量中,身后门口有人道:“二弟,你怎么把人引到这里来了?”欧荣道:“嫂子,我们看一看就走了,千万别告诉老夫人。”阿弦回头,却见是欧荣的嫂子曹氏,正站在门口,虽是跟欧荣说话,眼睛却盯着她。四目相对,曹氏微微迟疑,继而抬步走了进来,道:“这是我们老夫人礼佛的地方,不许外人进入的,十八子……”阿弦看着她强笑之态,无可忍:“那孩子一直哭,你为什么不好生哄着,还要去打她?”曹氏一愣,嘴角牵动:“十八子……在说什么?”阿弦道:“那个颈间戴着连年有余黄金项圈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骂她赔钱货,还咒她死?”曹氏双眸睁大,骇然低呼:“你……”阿弦道:“是,我看见了,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怎么忍心那样折磨她?是不是你害死了那孩子?!”曹氏满面惊骇不信,双眼却极快红了起来,大声叫道:“不是!”阿弦道:“那又是谁杀死了那孩子?”曹氏道:“不是我!”她仿佛怕极,步步后退。阿弦哪里容她离开,上前拉住:“不是你又是谁?!”左手碰到曹氏的手,手指忽地感觉她的掌心有个突起。阿弦垂眸看去,却见曹氏的手心里仿佛有一处疤痕,似是被什么刺伤后留下的,似陈年之伤,如今只剩下伤疤累累,宛若树身上的一个疤节。阿弦盯着这个“疤节”,忽地屏息。欧荣等原本在门口,见阿弦跟曹氏争执,目瞪口呆,又见阿弦拦住曹氏,欧荣正欲入内拦劝,身后有人怒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来者正是大公子欧添,说话间已经迈步进了佛堂。欧添把曹氏拉到身后:“十八子你这是何意?”又怒视欧荣:“不是让你带他们走了么?为什么又来佛堂捣乱?”欧荣惴惴地跟着走了进来,不知情形是怎么样,着急心慌,无法作答。阿弦也不做声,只望着欧添身后的曹氏。高建见欧添来势汹汹,才想打圆场,吴成不慌不忙道:“大公子,我们此行来贵府,刺史大人也是知情的。”毕竟“民不与官斗”,欧添压着怒火,道:“就算刺史大人知情,但我府内上下安泰,并无什么祸事命案,就算大人有令,几位也不能肆意扰民才是。”欧添说完,又狠狠地瞪了欧荣一眼,拉着曹氏转身,将出佛堂的那刻。阿弦道:“大公子有句话说错了。”欧添止步回头,曹氏却如行尸走肉,呆呆立在他的身后不动。阿弦对上欧添双眼:“这府里有命案。”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透出难以遏制的怒意:“而且不止一宗。”听了这句话,在场三人的反应各自不同。吴成眯起双眼,高建的心“咯噔”一声,心底认命地想:“果然又给我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