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翔皱紧双眉:“他这是要去哪里?”雷翔只当阿弦是识趣要回县城了,可此时看她所行的方向,显然不是,仿佛是往黑松林的方向。“喂!”雷翔唤了声,阿弦却并未听见。雷翔心烦之极,本要叫个小兵去把人叫回来,但心里烦躁慌乱,竟不愿再叫人,索性大步流星地往那边儿赶去。两刻多钟,雷翔追到了黑松林里,渐渐深入。他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仔细找了半晌,才看见前方那道醒目的身影,正呆呆背对此处站着。雷翔追了这半天,折腾得身上汗出,很没好气,便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绕到阿弦身前喝问:“你不回县城,跑来这里做什么?”阿弦正盯着他面前脚下,并不回答。雷翔察觉自己正迁怒他人,忙生生压着心里火气,缓了缓语气:“好了,方才我见过将军了,袁大人那书信……我替你转交就行了,此地无事了,我派人送你回桐县。”阿弦道:“袁大人并不是让我来送公文的,对么?”雷翔哑然,继而一笑,这会儿也不必瞒她了,便答道:“的确,其实是我的主意,不过现在看来是个馊主意……”阿弦的脸色越发古怪:“雷副将,是在找何鹿松?”雷翔微怔,继而明白方才她在外头,自然听见苏柄临的咆哮了,便道:“不错,我原本请你来,就是为了找他……但是现在不用了,因为将军已经下令……”他自嘲地笑笑:“大概是我看走了眼,那小子的确是个懦夫脓包,居然当了逃兵。”阿弦道:“他并没有当逃兵。”雷翔疑惑地瞪了阿弦片刻,冷笑:“若他没有当逃兵,为何到处都找不到人?”阿弦道:“不用找了,他就在这里。”雷翔瞪大双眼,惊喜交加:“你说什么?”忙环顾周遭,却见松林寂寂,并无半点人踪。“何鹿松就在这里。”阿弦轻声说,目光下移:“他就在你脚下站着的地方。”避不过雷翔起初还惊喜交加,听了阿弦这句话,惊喜尽变作惊恐。他下意识地低头,呆呆看着双脚所踏之处,头顶发麻,透心冰凉。在他脚下,只有铁硬冰冷的泥土地。何鹿松如何会在这儿?终于明白了阿弦是什么意思,雷翔猛地后退,几乎跌倒。他有些语无伦次:“小何在这里?你是说小何他已经……”阿弦缓缓蹲了下去,望着冰冷坚实的地面,之前所见的那一幕又清晰——暗夜里陡然出现的刀光,那个叫做何鹿松的男子仰面跌落坑中,双眼兀自瞪得大大地,却已经无力反抗。阿弦拂去杂草乱枝,露出底下黑色的泥地。她深吸了口气,很小的手掌轻轻按落:“是,他在这里。”豳州大营。苏柄临因动了怒,胸口旧伤又发作起来,军医正在里头给他探治。正劝他要按捺脾气不要大动肝火,却听得外头一阵鼓噪。苏柄临顿时怒道:“什么人!”顷刻,外头一名小校匆匆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恐迷惑之色:“将、将军……出事了……”苏柄临喝道:“是什么事?”小校道:“雷副将命人带了铁铲等,往黑松林去了,大家都在猜,说是、是……”苏柄临的双眼立了起来,雷翔先前就在这里求他,要他答应让那个什么桐县来的十八子在营地里找一找何鹿松,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本以为雷翔已经听令,不料转身他就叫人带铲锹往黑松林去……自然跟此事脱不了干系。“这个混账!”苏柄临霍然起身。黑松林中。今天日影极好。冬日的松林在阳光下依旧透着一种深沉的青黑之色,松干蜿蜒粗壮,犹如巨龙盘舞而上,经年累月,地上松针枝干等堆积极厚,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地小松枝断裂的脆响。许多将校围在四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呆若木鸡,都看着前方不远处。先前的司功参军跟两名同僚站在雷翔身侧,众位似有些不明所以:“雷副将这到底在做什么?”一个看出端倪:“雷副将,可不要胡闹,苏将军正气头上呢,何必去惹他老人家的火。”雷翔紧皱浓眉,双手交握,时不时地在下颌上擦一把,双眼却始终不离开那被掘之地。不料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人叫道:“将军来了!”人群分开,苏柄临大步走了出来,看看雷翔及其他人,目光转动又看见雷翔身后的阿弦,当即气的失笑。雷翔生恐苏柄临迁怒,立刻抱拳跪地:“将军且请息怒,我怀疑小何……小何他并非叛逃,请将军再给我点时间,很快就知道真相了。”苏柄临怒极反笑:“是你怀疑,还是他说的?”阿弦见这位名声赫赫的老将军须发皆白,虽然年迈,然身上杀气凛然,气质不怒自威,果然名不虚传。见苏柄临语气不善,便行礼道:“回老将军,是我说的,何副将也的确是被人杀害后埋在这里。”惊呼声四起。苏柄临又惊又怒,含怒未发之时,旁侧的司仓参军道:“这话从何说起?之前在何副将房中也搜出了往南的路线图,也有同僚看见他秘密离开营中,且还有一次他失口泄露说了要回南边……”还未说完,苏柄临已道:“够了!”他望着雷翔,目光沉沉道:“你,是觉着老夫的脸丢的还不够么?”向来以治军严明著称,如今竟出了一个逃兵,且是他钟爱的青年将官。本来苏柄临也是不信的,但派出去的缉拿先行,不止一人秘密回报说在往南边的路上曾撞见“何鹿松”,待要捉拿却又给他逃了,这难道还会有假?所以苏柄临呕了一口气在心里,无处开解。因为苏柄临的出现,那些刚才还在掘地的士兵们都停手不敢再动。雷翔慑于苏老将军威严,一时竟也不敢插嘴。苏柄临又看阿弦:“县衙的人插手军中事务,可是大忌,你来之前,袁恕己难道没跟你说明?”他却不等阿弦回答,便厉声道:“你可知,老夫现在纵然斩了你,也不过如捏死一只蝼蚁?”雷翔不得不双膝跪地:“将军,请勿责怪十八子。”阿弦看看苏柄临,又看看身后:“老将军要杀我自然可以,但为什么不让雷副将此事做完?假如真的找不到什么,我甘愿受罚。”苏柄临眯起双眼。阿弦对上老将军杀气凛然的目光,回头看着土堆隆起处:“何鹿松就在这里,我以性命担保。”苏柄临沉沉道:“你的命值几何?敢以此来戏耍老夫?”阿弦顿了顿:“我的命当然不值什么,但我知道,对一名军人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战死疆场,而是背负污名,何鹿松明明没有当逃兵,为什么要背负这莫须有的污名,此刻若不查明真相,这污名跟耻辱他就要背负一辈子,难道老将军觉着这个不值得我以性命担保?”苏柄临皱眉,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个瘦弱矮小的少年,竟丝毫不为他的气势所慑。甚至……恰恰相反。正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有个声音响起:“将军。”苏柄临看向雷翔,却见这素来从无违背的将官挺起胸膛,昂首朗声道:“末将觉着值得!”太阳光下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却不容人细看,只猛然转身从一名士兵手中将铁锨夺过,俯身开始铲土。苏柄临睁大双眸,几乎不敢相信。现场只有嚓嚓地铲土声响,孤单而坚定。雷翔身后的几名同僚面面相觑,最终齐齐跪在地上:“将军!”苏柄临看看这些属下,又看向阿弦,他微微仰头,单指点向阿弦:“如果找不到,我要你的命。”话音未落,便听得雷翔叫道:“这、这是……”声音颤抖,无以为继。雷翔将手中铁铲抛开,双膝跪地,竟探身用手刨了起来。周围的将官也都反应过来,齐齐围靠过去,很快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从苏柄临所站的角度看不到坑中的情形,只看见雷翔跟许多将官围在那土堆旁边,已经有人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声低语。苏柄临仿佛预感到什么,却又不能相信,他一步一步重新往回走,随着越来越靠近那坑洞,眼前所见也一寸寸地露了出来。映入苏柄临眼中的,先是那被血染透已经变作黑色的沾着泥土的军服,再往上,是何鹿松有些色变的脸。兀自双眸圆睁,死不瞑目。苏柄临身子一晃,两侧军校想要扶住他,却又被他用力甩开。老将军伤怒交加,红着双眼,死死地看着这面目全非的昔日爱将。沉埋在冰冷之地,神鬼不觉,若不是十八子,将几十乃至百年不为人知。他将背负污名,蒙累家族。而他苏柄临将犯下一个何其可悲难以弥补的错误。豳州大营,议事厅。苏将军喝了两口水,胡子上沾着水珠,很快却又颤抖滚落。他盯着面前的阿弦,定了定心神:“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跟何鹿松的死有关?”雷翔想要为阿弦说话,却又忌惮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