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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然而苟泉怕往乐果的家里去。一到乐果的家里苟泉就想起自己是乡下人了。在大街上苟泉就没有。一上街苟泉会拿自己当大街的主人。大街就是这点好,谁当主人都是可行的,无谓的,这是城市的迷人处,豁达处。苟泉对大街越发迷恋了。大街是一条华丽的谎言,你重复的次数越多,它就越具体、越真实、越可感。偶尔遇上学生,苟泉一手搂住乐果的肩部,一边颔首答应学生的招呼,坚信自己是城里人了,离城市的核心只有一只皮鞋那样长了。

但要命的是乐果的脾气。她说发就发,没有闪电、没有雷鸣。走得好好的,她的脸说拉下来就会拉下来。苟泉跟在后面,找不出原因。买的梅子酸,她生气,酸死了;不酸她更生气,哪像梅子?除了上床和接吻,她都有气的理由,不高兴的理由。这很让苟泉伤神。苟泉和她吵过一次,乐果回的话很毒,把他一直堵到了乡下。乐果说:别跟着我。别跟着我,这句话让苟泉的心情坏了好几天。坏完了只能再跟上去。

苟泉低着头,虚心地、幸福地、谨慎地、快乐地、巴结地、警惕地、鞠躬尽瘁地恋爱了。但总体上苟泉是满意的。幸福和快乐的源泉就在他愿意。毕竟恋爱了,融入新都市了。

恋爱进行了三个月。恋爱建立了以乐果为主导、苟泉为基础、没有民主、只有集中,既有乐果的统一意志,又有乐果的心情舒畅这样一种生动活泼的生活局面。局面建立了,苟泉结婚了。

结婚了。生活对苟泉微笑了。苟泉以胜利者的姿态承迎这种微笑。苟泉想到了幸福、美满、温馨和甜蜜这些好词汇。这些词不再空洞了,它们洋溢出类似于花生米的世俗芳香。苟泉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一颗花生米,苟泉是花生米的这一瓣,而乐果是那一瓣。生活不是活着,不是日子。生活是活着的至善,是日子的至美。苟泉心花怒放。

但生活并没有微笑,只是露出了牙齿。恋爱结束了,生活还原成生活了,还原成活着,还原成日子。这里头没有大思想,没有上下五千年。生活成了绵延不断的、存在的、不可逃脱的、琐碎的细节和习惯。这些细节与习惯你不可忽略,它们等同于生命与生活。它们甚至就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质或内核。在餐桌上如何咀嚼?菜汤里放多少盐?鞋子码在哪儿?工资的财政支出应以什么为重点?牙膏是从尾部挤还是从腹部挤?毛巾怎么挂?被子是左叠还是右叠?倒茶时茶杯底下可以有水吗?洗衬衫的领口可不可以用刷子?洗涤剂洗过的碗是清两遍还是三遍?吃完生大蒜能接吻么?米饭里该不该掺胡萝卜?打肥皂为什么总要咯吱咯吱的?为什么把日光灯总是说成电棍?下午洗了澡晚上为什么不洗脚?吃饭时为什么鼻尖上要出汗?说梦话为什么不说普通话?都结婚了怎么还梦遗,梦见谁了?

结婚前苟泉的生活是没有固定款式的,现在苟泉把款式娶进家门了。乡下丈夫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妻子的活法。这些活法没有什么必然的理由,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丈母娘是这样。丈母娘怎样带大女儿,女儿便怎样教育丈夫。它与种性、血脉和狐臭一样,是延续的,隐匿的,顽固的,舍我其谁的,永远正确的。只用了两年时间苟泉就自我发明了这样一种句式:以前我……自从我结婚后就……苟泉说这话时是自豪的,自我的重构是卓有成效的。以前我……自从我结婚后就……早就被升华为一种生命模式,一种语法规则,一种逻辑关系,它既不是递进的,也不是转折的,而是生态的。这时的苟泉早已是苟茜茜的父亲了,他的自我重塑不仅严于律己,而且推己及人,用乐果的思想成功地造就了女儿。阿青十九岁那年去的南方,去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身体。阿青回来的时候身体还是不错的,也没有坏到哪里去。姐妹们私下里都羡慕她做得好,但也不好问。这样的事历来都是好做不好说的。阿青从南方回来就准备洗手了,戒了一阵子,然而不行,身子不答应,又做了。但阿青在佛罗伦萨夜总会从来不胡来,夜总会有那么多英俊的相公,无聊的时候随便苟且一两个,也是常有的事。但阿青是大厅里的妈咪,在夜总会内部从来不松这个口。卖酒的不贪杯,这就好了。

阿青对乐果不错。和阿青靠近的几个小姐都看得出来。这里头有阿青的心思。阿青一直想找一个教师把自己嫁过去。这样的买卖不会错。男人当上教师人就妥当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阿青读高二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大道理。那时候三四个任课男教师对她都有意思,胆子最大的也不过叉了叉她的头发。哪像她后来遇上的工农商学兵,一个个生生猛猛的,面无惧色,理直气壮,上了就干,干了就走,走了还来。男人当上教师肯定会很妥当的,又死要面子,绝不会弄出白进红出那样的大动作。就算知道了,他还要为人师表,决不会丢下师娘不管的。对于洗了手的小姐来说,守住银行的存款单,再嫁给一个教书匠,这样的日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大纰漏。

乐果当上小姐的第二天脸上的模样很不好。下眼袋青青的,是睡坏了的样子。好像还哭过了。阿青看在眼里,有点不满意。当过教师的女人就这点不好,太实在,做什么事都有负责到底的精神。稍不尽心总会有所歉疚的。乐果第二天晚上迟到了几分钟,她唱了一首很怪的歌,《月亮的脸悄悄在改变》。这首歌是写女人的,心变了,不好向男人说出口,只好用月亮的圆缺来暗示无常。唱起来很伤心,有点无力回天却又不忍伤害的意思。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乐果唱得极动情,有一种止不住的抒发。但乐果三十出头了,显然不适合再唱这样的曲子,不应当再有那种柔嫩心情。阿青坐在暗处,注视着她。知识分子确实还是有点酸,一有风吹糙动就拿堕落这样的恐怖话题吓唬自己。阿青可不喜欢。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贸易,你睡了,我拿了,账目很清楚,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撩拨心情。那种事,不做也省不下什么来的。

乐果一下来阿青就把她叫到后台去了。阿青说:怎么啦,你?后台的单间里用的是日光灯,乐果的脸一到日光灯的下面便有了一层青光。乐果坐下来,说累。乐果不肯看阿青的脸,倒上一杯水,用指头把玩杯子的沿口。乐果咬住嘴唇,好半天才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阿青听了这话便笑,没有声音,只有表情。阿青耷拉着眼皮有点不高兴地说:坏女人?乐果你轻轻松松的一句话,把我们姐妹可全骂了。乐果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阿青拍拍乐果的肩,说:别想得太多,你只是不习惯,习惯了你就顺了。乐果说:我还是不该做这种事的。阿青笑起来,说:算了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女人有,少;豆腐一样摸两下就咧开身子的,这样的女人也有,也少,剩下来的女人说到底就是你和我。没上这条船的,找不到借口罢了,上了这条船的,想立牌坊罢了,全是自己的事。别怨别人,那可是文人没事找事。乐果说:我怎么是你?我才不是你,我还有女儿和男人呢。阿青便不吱声了,一手叉腰,一手搭在乐果的肩上。乐果叹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阿青把话听在耳朵里,翘着眉梢说:要不你让他和我睡一回,也扯平了。乐果不高兴了,挂下上眼皮,乐果说:阿青你说什么?阿青你胡说什么?阿青说:我一点也没有胡说,你看看你,这么一点事情都解不开,还当老师呢,怎么开导下一代?

五棵松幼儿园的老校长不是一个老太太,而是一个老头子。乐果被电视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第二天老校长就在电视里头看见了。但老校长没有认出乐果。乐果的每一套服装老校长都熟识,老校长就是没见过乐果的胳膊与大腿,猛一见到反而认不出乐果来了。在这一点上现象比内容有时来得更为本质。老校长没往心里去。电视上的事情就这样,和自己再靠近也是比邻若天涯。

第二天一早老校长接到了牌坊区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话的口气又带帽徽又佩领章,很森严,老校长放下电话居然记不起乐果长什么样了。老校长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血就是往上冲。这个死爱面子的老文人羞愧难当,仿佛在浴室被学生看到了阴部,有了无处藏身的尴尬与凄惶。老校长为人师表了四十年,再有百来天他就正式退下来了,他将带着他的清白、孤傲和四十年的好名声离开教育。老校长守着幼儿园,有一句最爱说的话,叫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五棵松幼儿园是一只小鸡窝,老校长亲手教过的小凤凰里头有一只都当上副市长了。今年的九月十号,教师节,副市长张援朝将会到五棵松幼儿园来的,亲手给他披红戴绿,亲口叫他老师。小朋友们将会用腰鼓和彩绸总结他的教师生涯。他将喜气洋洋地、心满意足地回家,四十年,功德圆满。

但电话来了。鸡窝里飞出了一只鸡。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鸡,这是一只干系到他一世清名的鸡。老校长拉开抽屉。这只抽屉里全是名片。这些名片他是从来不用的,闲时看看,心里欢喜,有桃李满天下的好感受。老校长稳住自己,挑出了四五张。老校长把四五张名片捏在手里,像打扑克时进入了残局,不能决定出哪一张。老校长思索再三,把名片重新塞回去。老校长拿起电话,直接打通了副市长张援朝的手机。老头子厚着脸皮说了一通废话,手机那头都不耐烦了,说老师有事请尽管开口。这句话伤了老师的自尊,求学生总是不体面。但老校长必须把这摊鸡屎擦掉,越快越好,越干净越好。老校长终于发话了,让牌坊公安局放人,现在就放,快乐的乐,结果的果。老校长说完话电话那头就没声音了。几秒钟后听见张援朝正在对别人说话,张副市长吩咐说,牌坊区公安局,快乐的乐,结果的果。

星期一一大早老校长第一个到校。关注乐果是他今天的首要的任务。家贼难防,家丑难挡。难呐。

乐果进校门的时候骑的还是那辆红色自行车。老校长站在二楼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乐果的长头发了。她的头发真应当上电视做洗发水广告的。乐果并无异态,照旧是端庄和文雅的样子。这就好。乐果停好自行车。梧桐树上掉下一片旧叶子,落在她的左肩上。乐果掸开了,这个举动被老校长看出了疲惫和惘然,看出了身体的裂痕和负重状态。老校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像一片落叶,掉在风里,掉在心思里头。老校长决定在第一节课的课间到会计室里去,隔壁就是乐果。女教师的嘴杂,又尖,万一她那边有什么事,一定要一巴掌拍灭。这件事不论用多大心思,都不能有一点明火的,稍有走漏弄出人命来也说不定。这件事不能有半点马虎,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在这事上头虎头蛇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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