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故事怀上了故事胎。过老师正小心翼翼,像一个孕妇,腆着他的大肚子。花副主任则消受着过老师的悉心照料,也可以这么说,花副主任正以局外人的闲散心态注视着过老师的十月怀胎。花副主任过一些日子就会到溟池那里转悠的,看望或者说监督过老师漫长的养鱼生涯。
但是过老师很开心。
过老师开心花副主任自然也就很开心。
溟池里的鱼苗使溟池的故事风静浪止了。用三年级一位学生作文中的话说:溟池在蓝的天白的云下面,如美人春睡,一双渴睡的眼欲开还闭,溟池,静静的溟池唷!
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无事里司机耿师傅卷了进来。耿师傅卷进来之后溟池无风就是三尺浪。耿师傅大头,大手,大眼睛,大嗓门,属于好话也要粗声恶气的那种好汉。耿师傅有一句伟大的口头禅,叫作烦不了那么多。耿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候惯于先吐口唾沫,而后吊起左眼的眉梢,做出财大气粗,或者说,做出我是你爸爸那样的神气,嘟哝一句:烦不了那么多。这样的人容易被人激将,这样的人骨子里也喜欢被人激将。反正是一乐,反正他做什么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或后遗症。谁也奈何不得的。烦不了那么多。
这一天后勤人员一起挤在会议室开会。开完了大伙便轧成一堆神聊。食堂白案组的杨春妹老是把话题往鱼上引导,谁也没有留意。后来杨春妹说,春节前白老师的学生送过来一条鲤鱼,七八斤呢,用网养在池塘里居然让它逃了。这么一说几个爱钓鱼的就起哄,耿师傅说:是鲤鱼啵?是鲤鱼我肯定能钓得出来。杨春妹瞟了他一眼,说:算了吧你,鲤鱼又不是桑塔纳,能听你摆弄。你要能钓上来,鱼归你,我贴你一条红塔山。耿师傅被这么一激身上的汽油味全飘出来了,吊起左眉梢说:还真有一条鱼?杨春妹便不耐烦,嘎着嗓子说:骗你做什么?我又不缺你做女婿。大伙就笑。耿师傅说:只要有,十天之内我不给你钓上来,你拿我的屁眼做气缸!
这个赌打下来耿师傅就拿了钓鱼当事业做了。耿师傅提上茶杯,把香烟丢在石凳上,把火机压在烟盒上,端着鱼竿,像电影里站哨的二皇军。这么站了两天,钓上来的小鱼全让他砸出水来了。过老师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心里头上了一把钩,拽得疼。过老师终于走上来,轻声说:耿师傅钓鱼呢?
耿师傅支吾了一声。
过老师说:我已经承包了。
耿师傅就又支吾一声。
过老师说:我是说,我已经承包下来了。
耿师傅回过头,斜着眼睛,却不支吾了。
耿师傅不支吾过老师心里便没底,伸出一只巴掌,说:你钓。
这么说着话耿师傅又钓上来一条,耿师傅卸了钩,顺手就把鱼扔在地上。过老师走上去,重新把鱼丢在水里去。
耿师傅说:你烦不烦?扔下去它又要吃钩,烦不烦?
我承包了。
承包就承包了,我又没弄你的池子,我是把水弄破了还是把水弄旧了,烦不烦!
我真的承包了。
你噜苏什么?你他妈的噜苏什么?
你讲不讲道理?
再噜苏我叫你下池子喝鱼汤,你他妈酸不酸,你是教师,我是工人,我在乎你?奶奶个,噜苏!烦不了那么多!过老师是不该为这点小事找书记去的,书记也就更不该为这点小事找耿师傅了。书记语重心长,但书记的语重心长恰恰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书记要是这样就好了:先递上一根烟,然后破口就骂,既口气严厉,又亲切热乎,让人觉得书记和司机是一对仗义的兄弟,骂得,打得。可是书记就是语重心长了。书记刚刚语重心长耿师傅的脸便拉了下来。语重心长是什么鸟东西?耿师傅不吃这一套。
耿师傅的坏脾气在这个时候已经蹿出去了蓝色火苗。他的坏脾气真是炉火纯青。耿师傅正找不到机会了结杨春妹的那个赌,真他妈的天赐良机了。耿师傅没有听完书记的话,骂了一声姓过的小赤佬,转过身子就走了。耿师傅来到卡车的车库,打开锁,扔掉铁链子,轰隆隆地拉开大铁门,迎面扑过来一阵浓烈的柴油味。耿师傅提起柴油桶,桶内的柴油足足的三十升。耿师傅带上柴油,开始发动汽车。耿师傅把汽车开到溟池边,车子嘎吱一声便刹住了。耿师傅提了油桶站到溟池的岸上去,拧开螺口铁盖,把三十升柴油一股脑儿全倒进去了。耿师傅扔开油桶,大声说:我让你吃鱼,我让你泛泡泡,吃鱼屁!
春光正融融。艳阳正当头。三十升柴油长满了脚,像一群蜈蚣爬满了溟池的水平面,一点空隙都没有留下来。柴油覆盖在池水的表面,阳光的七种组合色彩在水池里的油面上分解了、液化了,汪了一大摊。风乍起,吹皱一池斑斓。柴油在阳光下展示出一种漂浮的艳丽和癔态的聚散,又陆离又喧嚣,又诡异又妖冶;变动不居,油荡光漾,仿佛隐匿和溶解了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有趣。许多美丽的人和美丽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故事里的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耿师傅对走过来的学生挥了挥胳膊,大声说:过来,好看。
溟池里的缤纷景象没有能够久长,离盛夏尚远,溟池的水便黑掉了,发出丰富与肥沃的腐臭。溟池里没有一只蚊子,没有一只苍蝇,甚至没有一只水马。麻雀在天上飞,它们飞过溟池的时候都要在溟池的上空绕过一道巨大的弧线。没有人再提及溟池了。除了学校里的官方公告。公告说:
溟池乃国家资源,在任何时候任何人均不得以个人名义占有、租赁、转让、使用,如有觊觎,则任何个人之权利将得不到国法及校规之保护。特此通告。溟池的故事便终止于臭气烘烘了。
(本篇完)婚姻或仿婚姻往往由两块布拉开序幕,一张床单,一张窗帘。序幕拉开的时候小苏正在铺床。也可以这么说,序幕拉开的时候夏末正往窗帘布上装羊眼。反正是一回事。
小苏跪在床上,她的十只指头一起用上了,又专心又耐心的样子。她铺得很慢,一举一动都是新感受。才九月底,完全是糙席的季节,但小苏坚持要用床单。床单的颜色是纯粹的海水蓝。小苏把这块海蓝色的纺织平面弄得平整熨帖,像晴朗海面的假想瞬间,在阳光普照下面风静浪止,小苏和夏末站在床的这边和那边。他们隔海相望。家的感觉就这样产生了。家的感觉不论你渴望多久,一旦降临,总是猝不及防,感人至深,让你站不稳。这时候一列火车从窗下驶过,他们的目光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火车就在窗子底下,离他们十几米远,只隔了一道红砖墙。小苏在某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火车在她的凝望中静止不动了,仍在旅途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租来的小阁楼在每一道列车窗口朝相反的方向风驰电掣。
火车过去后小楼里安静了。小苏和夏末一起向四壁张望,没有家具。但四块墙壁具体而又实在,看在眼里有一种被生活拥抱的真切感。夏末提着窗帘绕过床,拥过小苏,让她的两只辱峰顶住自己的胸。小苏吻过夏末的下巴,问:这到底是恋爱还是婚姻?夏末仰起脸,用下巴蹭小苏的额,眨巴了几下单眼皮,说:
非法同居。
阳台上响起了脚步声,听上去是个糙汉。窗口伸进来一颗大脑袋,布满铁道沿途的灰色尘垢。这颗脏脑袋笑眯眯的,大声说:搬来啦?这么快?夏末走到门前,对房东扳道工招呼说:耿师傅,到我们家坐坐?夏末说我们家时故意回头瞟小苏,小苏听得很清楚,却装着听不见。小苏把短发捋向脑后,顺势侧过面庞,鼻尖上亮了一颗小亮点,是那种慌乱的幸福所产生的光。耿师傅放下铁道扳手,接过夏末递过来的红梅牌香烟,拽一拽门框后头的电灯开关线,关照说:没电表,电随你们用。随后退了两步,拧开水槽上方的自来水龙头,水也尽管放。耿师傅索性走到阳台西头的小屋,夏末知道他过去示范马桶水箱了,倚在门框上,点了根烟。水箱水和耿师傅的小便一同冲了下来。卫生间里传来说话声:这是厕所。耿师傅说话时叼着烟,夏末听得出来。他开始想像耿师傅双手捂在下身眯眼歪嘴的说话神态。我这房子,一个月才一百块,哪里找?耿师傅从卫生间里出来,抖着身子往上提拉锁。——就是有火车,耿师傅大声说,你反正夜里要画画,也没事。夏末跟着他扯起大嗓门说:我们喜欢火车。耿师傅笑着说: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听得见。
小苏坐在床的内侧,听两个男人说话。她接过夏末丢下的活,重新调整羊眼间距。小苏对门口嗳了一声,夏末回过头,小苏瞥一眼南窗。夏末丢了烟,取过一张方凳,往铅丝上挂窗帘。
一个孕妇正沿着水泥阶梯拾级而上,手里提着一只竹篮。她身后的楼梯口刚刚停下一辆手推车,是站台和月台上最常见的那种。玻璃上用红漆写着包子、鸡蛋、豆腐干。孕妇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七八岁,活灵活现的样子。手里拿了半只冷狗,两片嘴唇被冷狗冻得红红的。夏末站在方凳上和中年孕妇隔窗对视,这个角度过于背离常态。孕妇仰着头很客气地笑。耿师傅高声说:他们过来了。他走到窗下的楼梯口,从竹篮里取出最后一只肉包,塞在嘴里,嘟嘟哝哝地说:怎么卖这么快?耿师傅撅着嘴侧过头来,对夏末说:我老婆阿娟,那是我宝贝丫头,小铃铛。
夏末并没有急于招呼。他和小苏相互打量了一眼。视角差不多有七十度。完全适合于表达疑虑。他们无声地望着小铃铛,无声地盯着阿娟的腹部。阿娟刚爬完楼梯,站在窗子底下大口吸气。耿师傅很开心地摸着小铃铛的腮,小铃铛的双手撑在门框上,一对黑眼珠对着两个生人伶牙俐齿。她咧开嘴,翘着两颗小兔牙。小苏说:真是个美人坯子。耿师傅笑着说:也不能喊叔叔阿姨,是个哑巴。
阿娟说:以为你们明天来。还没来得及给你们扫干净。夏末和小苏没有回过神来,就会点着头笑。他们一高一低地站着,目送阿娟和小铃铛走过门前。
小苏呕吐的感觉在这时凭空而来了。她毫无理由干呕了一声。随即捂上嘴,冲出了房间。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连干呕了好几声,只是呕出来一些声音,没有实质性内容。夏末跳下来,冲上去拍她的后背。小苏拧开水龙头,掬水漱口,直起身只是笑,睫毛上沾了几颗碎泪。怎么回事?小苏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吃什么。耿师傅和阿娟在门槛边早就停住了,不声不响回过来四条目光。小苏和孕妇的目光刚碰上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即用巴掌捂紧嘴巴,她的眼睛在巴掌上方交替着打量身左身右,又快又慌。几双眼前前后后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