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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第1页)

母亲急了,父亲也急了。女儿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到底在哪里?

小孔把深圳的手机设定了成震动。每一次震动,小孔的心都一拎——又要撒谎了。小孔只能走到推拿房的外面,做贼一样,和父亲与母亲打一番关于“人在何处”的狗头官司。当着其他人的面,当着王大夫的面,她说不出“我在深圳”这样的话。撒谎本来就已经很难了,当众撒谎则难上加难。

还有一件事情是小孔必须小心的,她不能让王大夫知道“父母不同意”。这会伤害他的。所以,她在撒谎的时候必须瞒着王大夫。推拿中心并不只有小孔和王大夫这一对恋人,还有一对,那就是金嫣和徐泰来。同样是恋爱,与小孔和王大夫比较起来,金嫣和泰来不一样了。首先是开头不一样,小孔和王大夫在来之前就已经是一对恋人,而金嫣和泰来呢,却是来了之后才发展起来的。还有一点,那就恋爱的风格。小孔和王大夫虽说是资深的恋人,却收着,敛着,控制着,看上去和一般的朋友也没什么两样。金嫣和泰来不一样了,动静特别地大。尤其是金嫣的这一头,这丫头把她的恋爱搞得哗啦啦、哗啦啦的,就差敲锣打鼓了。

一般来说,恋爱的开局大多是这样的,男方对女方有了心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悄悄地给女方表达出来。当然,女追男的也有。女追男总要直接得多,反而不愿意像男方那样隐蔽。金嫣和泰来正是这样。但是,金嫣有金嫣独特的地方,认识徐泰来还没有两天。金嫣发飙了。一切都明火执仗。她是扛着炸药包上去的。泰来那头还没有回话,金嫣在推拿中心已经造成了这样一种态势:其他人就别掺和了,徐泰来这个人归我了。金嫣我势在必得。

金嫣的举动实在是夸张了,泰来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宝贝,谁会和你抢?泰来真的是一个一般人,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说长相吧,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其貌不扬。盲人们相互之间看不见,但是,到底生活在健全人的眼皮子底下,通过健全人的言谈,彼此的长相其实还是有一个大致了解的——泰来和金嫣根本就配不上。金嫣这样不要命地追他,不可理喻了。一定要寻找原因的话,不外乎两个,徐泰来呆人有呆福——这没什么道理好说,对上了呗;要不就是金嫣的脑袋搭错了筋。

其实,金嫣和泰来之间的事情复杂了。是有渊源的。这口井真的很深,一般人不知情罢了。不要说一般的人不知情,甚至连泰来本人也不知情。

徐泰来是苏北人,第一次出门打工去的是上海。金嫣是哪里人呢?大连人。他们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根本就不认识。严格地说,风水再怎么转,他们两个也转不到一起去。

泰来在上海打工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出门讨生活。原因很简单,泰来的能力差,一点也不自信,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封闭。就说说话。这年头出来混的盲人谁还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呢?良好的教育有一个最基本的标志,那就是能说普通话。泰来所受的教育和别人没有质的区别,但是,一开口,差距出来了,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泰来也不是完全说不来普通话,硬要说,可以的。可是,泰来一想到普通话就不由自主地耸肩膀,脖子上还要起鸡皮疙瘩。泰来干脆也就不说了。有口音其实并不要紧,谁还能没有一点口音呢?可是,自卑的人就是这样,对口音极度地敏感,反过来对自己苛刻了。

为什么要苛刻呢?因为他的口音好玩,有趣。徐泰来的苏北口音有一个特点,“h”和“f”是不分的。也不是不分,是正好弄反了。“h”读成了“f”,而“f”偏偏读成了“h”。这一来“回锅肉很肥”就成了“肥锅肉很回”,“分配”就只能是“婚配”。好玩了吧。好玩了就有人学他的舌。就连前台小姐有时候也拿他开心:“小徐,我给你‘婚配’一下,上钟了,九号床。”

被人学了舌,泰来很生气。口音不是别的,是身份。泰来最怕的还不是他的盲人身份,大家都是盲人,徐泰来不担心。徐泰来真正在意的是他乡下人的身份。乡下人身份可以说是他的不治之症,你再怎么自强不息,你再想扼住命运的咽喉,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口音在这儿呢。别人一学,等于是指着他的鼻子了:个乡巴佬。

气归气,对前台,徐泰来得罪不起。但是,这并不等于什么人他都得罪不起。对同伴,也就是说,对盲人,他的报复心显露出来了,他敢。他下得了手。他为此动了拳头。他动拳头并不是因为他英武,还是因为他懦弱。因为懦弱,他就必须忍,忍无可忍,他还是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地小题大做,完全是蛮不讲理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老实人除了蛮不讲理,又能做什么?

这一打事情果然就解决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学他了。徐泰来扬眉吐气。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徐泰来的扬眉吐气似乎早了一点,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起冷落他了。说冷落还是轻的,泰来差不多就被大伙儿晾在一边,不再答理他。泰来当然很自尊,装得很不在意。不理拉倒,我还懒得搭理你们呢。泰来弄出一副极度傲岸的样子,干脆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但是,再怎么装,对自己他装不起来。有一点泰来是很清楚的,如果说傲岸必须由自己的肩膀来扛,郁闷同样必须由自己的肩膀来担当。徐泰来就这样把郁闷扛在肩膀上,一天一天郁闷下去了。郁闷不是别的,它有利息。利滚利,利加利,徐泰来的郁闷就这样越积越深。

郁闷当中徐泰来特地注意了一个人,小梅。一个来自陕西的乡下姑娘。徐泰来关注小梅也不是小梅有什么独到的地方。不是。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说她的陕西方言。她说得自如极了,坦荡极了,一点想说普通话的意思都没有。泰来很快就听出来了,陕西话好听,平声特别地多,看似平淡无奇的,却总能在一句话的某一个地方夸张那么一下,到了最后一个字,又平了,还拖得长长的,悠扬起来了,像唱。要说口音,陕西方言比苏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却毫不在意,简直就是浑然不觉。她就是那样开口说话的。听长了,你甚至会觉得,普通话有问题,每个人都应当像小梅那样说一口浓重的陕西话才对。比较下来,苏北方言简直就不是东西,尤其在韵母的部分,没头没脑地采用了大量的入声和去声,短短的,粗粗的,是有去无回的嘎,还有犟。泰来自惭形秽了,他怎么就摊上苏北方言了呢,要是陕西话,乡下人就乡下人吧,他认了。

意外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这一天的晚上泰来和小梅一起来到了盥洗间,小梅正在汰洗一双袜子,两个人站在水池子的边上,小梅突然说话了,问了泰来一个很要命的问题,你为什么总也不说话嘛?泰来的眼皮子眨巴了两三下,没有搭理她。小梅以为徐泰来没有听见,又问了一遍。泰来回话了,口吻却不怎么好。

“你什么意思?”

“偶沫(没)有意思,偶就是想听见你说话嘛。”

“你想听什么?”

“偶啥也不想听。偶就想听见你说说话嘛。”

“什么意思?”

“浩(好)听嘛。”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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