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的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云,在高高的晴空上,云不像别的地方松散飘浮,每一朵都紧紧凝结,如握紧的拳头,而且它们几近纯白,没有一丝杂质。
香港的云也是美的,但美在松散零乱,没有一个重心,它们像海洋公园的海豚,因长期豢养而肥胖了。也许是海风的关系,香港的云朵飞行的方向也不确定,常常右边的云横着来,而左边的云却直着走了。
毕竟他还是躺在维多利亚山看云,刚才他所注视的那群云朵,正在通过山的凹处,一朵一朵有秩序地飞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跟在最后的一朵竟离开云群有些远了,等到所有的云都通过山凹,那一朵却完全偏开了航向,往岔路绕着山头,也许是黄昏海面起风的关系吧!那云越离越远,向不知名的所在奔去。
这是他看云极少有的现象,那最后的一朵云为何独独不肯顺着前云飞行的方向?它是在抗争什么的吧!或者它根本就仅仅是迷路的一朵云!顺风的云像写好的一首流浪的歌曲,而迷路的那朵就像滑得太高或落得太低的一个音符,把整首稳定优美的旋律,带进一种深深孤独的错误里。
夜色逐渐涌起,如茧一般包围着那朵云,慢慢地,慢慢地,将云的白吞噬了,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忧郁地觉得自己正是那朵云,因为迷路,连最后的抗争都被淹没了。
坐铁轨缆车下山时,港九遥远辉煌的灯火已经亮起,在向他招手,由于车速,冷风从窗外掼着他的脸,他一抬头,看见一轮苍白的月亮,剪贴在墨黑的天空,在风里是那样不真实。回过头,在最后一排靠右的车窗玻璃,他看见自己冰凉的流泪的侧影。
松子茶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ldo;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rdo;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ldo;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rdo;
&ldo;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rdo;我说。
&ldo;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rdo;
&ldo;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rdo;我疑惑地问。
&ldo;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子仍然被看作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rdo;
&ldo;泡茶?&rdo;
&ldo;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rdo;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子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ldo;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西。&rdo;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经常遍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ldo;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rdo;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作为一个例证:&ldo;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rdo;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ldo;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rdo;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ldo;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rdo;,感怀出&ldo;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rdo;等引人遐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的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炫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ldo;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