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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2页)

砰!

“用头顶!”

砰!

就这样,一连好几个小时的练习,有时直到夜晚,就我们两个人,我和他。这些都是足球的基本功:盘带,射门,传球。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机会到镇上的球场里练习,就找块空地练起来:家里的小院子、外面的街道(即鲁宾斯·阿鲁达大街)都是我们练球的场地。有时候他给我讲自己比赛的经历,有时候则是给我演示学来的或自创的动作。偶尔他还会给我说起他的哥哥,父亲说,他哥哥是一个中场球员,得分能力比他还强,但在25岁就去世了——纳西门托家里又一个前途无量却中道夭折的惨剧。

大多数时候,我们就是在练球,学习足球的基本技能。回头想想,有些练习十分有趣,其中有一个就是将足球挂在树枝上,我一连几小时用头顶它。但跟父亲教我如何用头将球顶入球网的技术相比,那就是小儿科了。他会双手抱球,用它一遍遍砸我的前额,嘴里还说:“别眨眼!别眨眼!”他的观点是,要想把头球练好,首先就是在顶球时睁着眼睛。他甚至对我说,只要是在家里闲着没事,就要拿球自己砸自己的头。我听他的话,就这么做了,现在想想,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但是,很显然,父亲认为这种练习是非常重要的。他是对的,这种训练使我在职业生涯中获益匪浅。

除了头球,父亲还重点让我学会两种技能:一是在控球时将球控制得离身体越近越好;二是不管什么动作,双脚要做到同样好。

为什么他要重点强调这两个技能?也许是因为我们受到练习场地的限制——巴鲁的街道、后院、小巷等等。也许父亲意识到我瘦小的身材。成年后,我的身高只有1。70米,即便在那个时候,我的身高也算是比较矮小的。所以,跟父亲不同,我在球场上没有身体优势。如果我不能将对手撞开,不能比他们跳得更高,那我脚上的技巧就得比他们更好,我得学会将球变成身体的延伸。

说实话,父亲教我这些其实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因为母亲很不愿意她的长子成为一个足球运动员。在母亲看来,足球就是一个死胡同,是一条通往贫困的道路。她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全家人。而当家里充斥着梦想家时,她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她想让我把空闲时间都用在学习上,用知识去改变命运。从过去到现在,她一直就像是坐在我们肩头的天使一样,总在鼓励我们去做正确的、高尚的、有益的事。她想让我们所有人过得更好。所以,开始那几年,每当她逮到我踢球,就会痛骂我一顿。有时候比这还厉害!

母亲良苦的用心阻挡不了父亲和我。她又能做什么呢?我们父子二人都中了足球的魔咒。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仍是在小院子里练球。母亲走到旁边,双手叉腰,听天由命般长叹道:“嗯,真好,又把你的大儿子拉进去了。等他吃不上饭的时候,可别跟我抱怨说后悔没让他学医、学法律!”

父亲则抱着她的腰,笑着答道:“别担心,塞莱斯特。等他把左脚练好,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体育梦破灭的父母转而去训练自己的儿女重走自己的道路——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也常常伴随着风险。有的孩子厌恶这种期望所带来的压力,有的则是不堪承受压力而崩溃,有的孩子则再也不会去碰球。

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原因很简单:我爱足球。我喜欢脚上有球、脸上洒满阳光的感觉,还有队友间的友情、进球后全身过电一般的兴奋……但更重要的是,我喜欢跟父亲在一起。在我们练球的那些时间里,父亲绝不可能认为我有一天会因为踢球而变得出名、有钱,在那个年代,这种想法是绝无可能的。我想,他只是爱这项运动,并想把这种爱传给自己的儿子。

他做到了。我想说,我对足球的爱从未衰减过。它就在我的内心深处,就像宗教信仰或母语一样。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但令我惊异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无法将对足球的爱与对他的爱分割开来。

我这一生中,有幸在世界上近乎所有最好的球场里踢过球——里约的马拉卡纳球场、巴塞罗那的诺坎普球场,甚至还有纽约的洋基体育场。但我最早踢球的地方,还是神圣的“鲁宾斯·阿鲁达球场”——它其实根本不是一个球场,而是巴鲁老家门前的一条土路。邻居家的孩子们就是我最早的对手。我们把旧鞋当作球门,街边的房子就是球场界线(大多数时候是这样),若是一个大脚把路灯或窗玻璃踢碎了,我们就疯狂逃散;而我常常是受到指责的那个人,因为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这群孩子里最迷恋足球的人。我想,这恐怕也是身为“唐丁霍的儿子”不利的一面吧。

我认为足球比其他任何运动项目都更能将人凝聚在一起,这一点在我们的街头足球中得到了印证。其他运动,如棒球、板球或美式橄榄球,都需要昂贵的器具或精心组织的球队;而对巴鲁这些贫穷、无组织的孩子来说,以上条件是遥不可及的。而足球,只需要一个球就行了。不论是1对1踢,还是11对11踢,获得的乐趣是一样的。在我们这个小区里,我几乎随时都能找到6或10个孩子一起踢球。我们的母亲就在近旁,她们能看护着我们避免出什么事。但在上世纪40年代,在这样的巴西小镇上,她们的担心根本没有必要——街上没有汽车,几乎没有暴力犯罪事件,并且,街坊四邻彼此都认识。所以,不论在什么时候,“鲁宾斯·阿鲁达球场”几乎总有球赛,除非裁判——我的母亲,把我们驱散。

足球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基本上任何人都能加入进来,不论是矮小还是高大,强壮还是瘦弱,只要会跑会踢,就能上场。所以,我们的街头球赛集结了五花八门的球员,每次比赛都像是联合国开大会:叙利亚人、葡萄牙人、意大利人、日本人,当然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巴西黑人。

从这一点来看,巴鲁就是巴西的缩影,后者吸纳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万移民。巴西就是一个大熔炉,其人口组成多种多样,几乎跟美国一样。外人大多不知道,圣保罗的日裔人口仅次于日本。巴鲁距离圣保罗有200多英里,其面积是圣保罗的百万分之一,但我们这里的移民同样很多,他们的祖辈最初都是在巴鲁小镇之外的咖啡种植园工作的人。我的邻居中,既有姓kamazuki的,又有姓haddad的,还有姓i的。足球让我们把彼此的差异置之脑后,有时候踢完球,我会去伙伴们家里,吃日式炒面、羊肉面饼或巴西豆米饭。在这个小小的地球村里,我种下了对其他文化着迷的种子,在其后的岁月里,我幸运地沉湎其中。

在小伙伴们中间,我踢球的热情最高,所以往往由我负责把大家分成两队。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为什么呢?嗯,不谦虚地说,父亲对我的训练已经开花结果,而这正是问题的所在。我所在的一方常常会以12:3或20:6的成绩碾压对方,别的孩子,甚至那些比我大的孩子都不愿跟我做对手。所以,开始的时候,为了保持大家的兴趣,我就不按人数分队,比如说,这边3个人,那边7个人,我则在那个人少的队伍里。但是这样还是不行,所以我就在上半场担任守门员,尽量保持双方的比分均衡,下半场才开始攻击。而幼年时担任守门员的这个决定给我的人生带来了一个奇怪的影响,并让我获得了那个全世界闻名的绰号。绰号在巴西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几乎每个人都有绰号,有的人甚至有三四个。那时,我的绰号其实是“迪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我弟弟雅伊尔的绰号是“佐卡”,我们俩要是不踢球,就跟别的孩子到几个街区外的火车站玩,看那些来自圣保罗或别处的旅客,这是我们观看世界的窗口。其他日子里,我们就去铁路桥下的巴鲁河上钓鱼。我们买不起渔竿和钓鱼线,就借来圆形木框的纱窗,把鱼从水里捞上来。有时候,我们去巴鲁小镇外面的树林里玩,或者是从树上摘杧果和李子,或是打鸟。那里有一种名叫tiziu的鸟,而我的另一个外号就因此而来,因为它又小、又黑、又快!

我的童年其实并不都是快乐的时光,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不佳,我在7岁时就开始打零工了。舅舅豪尔赫借给我一点儿钱,我买了一套擦鞋工具——一个小盒子,几个鞋刷子,还有一条皮带用于挎着鞋盒走动。开始时,我给朋友们或家人擦鞋练习技术,熟练之后就到火车站给过往的旅客擦鞋。几年之后,我又去了一家鞋厂工作。还有一段时间里,我将街坊里一位叙利亚女人做的pastel——一种美味的油炸饺,常用碎牛肉、奶酪或棕榈芯做馅——送到小贩那里。他然后就去穿镇而过的3条铁路线中的一条近旁,把这些食物卖给旅客。

这些零工都挣不了多少钱,巴鲁是个穷地方,跟巴西其他地方一样。擦鞋的那段时间里我就发现,这里有太多擦鞋匠,但是鞋太少了。不论挣多挣少,我总是把钱交给母亲,她就用那些钱给家人买食物。家里稍稍宽裕的时候,母亲就会给我几枚硬币,让我去看戏。

还有学校。我在学校里的表现跟在球场上比起来就差得远了。我对足球的热情把我变成了一个冥顽不灵、桀骜不驯的学生。有时候,我会从教室里走出来,在院子里盘带一个纸团玩。为了让我遵守纪律,老师们对我用尽了方法——让我跪在一堆干豆子上,或是将纸揉成一团塞到我嘴里不让我上课时说话,有一位老师甚至让我面壁站着,双臂伸展,就像里约的耶稣基督雕塑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我惹了大麻烦:我爬到了老师的桌子底下看她的裙底……

时间长了,我对学校也厌倦了。可以做的事情有那么多,而我逃学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当时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在上世纪40年代末,巴西的学龄孩子中只有三分之一上学,其中只有六分之一进了中学。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个恰当的借口。很久之后,我为自己在校期间未能用心学习而后悔,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我又付出了很多。

不论是好是坏,我都将大多数精力放在了球场上面。在这里我们无须考虑贫穷,无须考虑父母,也不必因以往的悲惨而耿耿于怀。在球场上,没有穷富之分,在这里,踢球就是一切。日复一日,我们在球场上交谈、呼吸、生活。我们当中很少有人知道,足球即将成为巴西有史以来最大盛事的主题。

那时跟现在一样,没有什么事情能像世界杯一样让所有人为之兴奋激动。每过4年,这项赛事都将世界各国聚在一起,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比赛、庆祝、游行。它就像是一个盛大的聚会,整个星球都受邀参加。在过去56年时间里,我参加了每一届的世界杯,或者是作为球员,或者是作为球迷,或者是作为这项运动的“宣传大使”。以我的“权威”经验而言,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世界杯更好了。当然,奥运会也很好,但在我看来,奥运会里的比赛项目太多了;而在世界杯上,只有足球——其*不断叠加,最终在决赛时到达顶点,那时一个新的世界王者横空出世。

现在的世界杯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俗,但在1950年,世界杯首次踏上巴西土壤时,它还只是一个相对新颖的想法而已,并且它的根基并不牢固。第一届世界杯仅仅开始于20年前,在1930年。当时一位名叫儒勒斯·雷米特的法国人——当时的国际足联主席——决定为这项最受人欢迎的体育项目创立一个展示的平台。他的想法是,每4年将世界各国球队聚在一起同台竞技,时间就在每两届夏季奥运会中间,希望能够提高各国足球队的公众形象,并促进世界和谐。遗憾的是,当时只有男子世界杯,而在几十年之后才有人提出了一个极好的、姗姗来迟的主意,同样为女子足球举办世界杯比赛。

开始的几届世界杯,其参赛国可谓形形色色,有古巴、罗马尼亚、荷属东印度群岛(今印度尼西亚)等,还有像巴西、意大利这样的足球强国。世界杯的声望和观众人数逐届增长,到了1938年法国世界杯时,其球场已经大到可以容纳数万人。但当年的世界杯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比赛前奥地利退出了比赛,因为在3个月前他们被德国吞并了。那一届的德国队招入了数名奥地利顶级球员,但他们第一轮就被淘汰了,而在巴黎球场进行的那场球赛,现场观众火药味十足,甚至往球场里扔瓶子。不幸的是,这种牵扯进政治因素的世界杯其后还有。

1年之后二战爆发,世界杯——跟很多别的活动一样——被长久搁置。1945年战争结束,但大多数欧洲国家饱受战火摧残,一心重建城市和工厂,很多年后人们才又想起该办一届全球足球比赛了。到了1950年,世界杯终于回来了,但国际足联需要一个国家来承办这场赛事,这个国家得是未被战火波及,并有能力建造球场及其他相应设施的,于是他们选中了巴西。

虽说有了主办国,但很多国家已经遍体鳞伤,无法派出球队到南美参赛。那时可不像现在能坐着喷气式客机出行,从欧洲到巴西需要30个小时的行程,中间还得在佛得角和累西腓等地中转。德国当时尚被盟军占领并一分为二,被禁止参赛。日本也是如此。苏格兰和土耳其在最后时刻退出了比赛。最终,欧洲这个南美之外足球力量最强的大洲只有6个国家参赛。这对他们而言是很不幸的一件事,但对巴西而言就是个天赐良机。我们仍盼着自己的首个世界杯冠军,它却总是跟我们擦肩而过。现在,竞争者少了,又是在自己家门口举办,我们怎么可能再让它从手边溜走?

在巴鲁,跟巴西的其他地方一样,我们都因世界杯而发起了烧;也许并不全是比赛的原因,而是我们都已经深信不疑——我们已经将世界冠军纳入囊中。那时我刚刚9岁,但早已懂事。“世界杯是我们的了!”我记得父亲在晚上收听收音机里播报的世界杯准备工作进展时,就这样一遍遍自信满满地说,“世界杯是我们的了,迪科!”

在小伙伴们中间,我们也讨论着赛后的庆祝和游行,还争论着谁要去看奖杯。我们一边在街头踢球,一边幻想自己就是世界冠军。事实上这件事非常怪异,因为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找不到一个认为巴西可能得不到世界杯的人。

巴西焕发了新的能量,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人们走路似乎都在跳跃,想向全世界展示自己。即便是在巴鲁这样偏僻、与世界杯有关的仅仅是些风言风语的地方也是如此。我们这些在“鲁宾斯·阿鲁达球场”踢球的小孩也心潮澎湃,想做点大事表现一下。我们把往常的街球比赛升级,成立了“正儿八经”的球队,就像巴西国家队、父亲的bac球队一样。我们还想有真正的装备——球衣、球裤、鞋、袜子,当然,我们还需要一个比一团袜子更像样的足球。

但是有个问题:我们连1毛钱都没有。

我向大家建议说,或许我们可以把手里的足球贴画凑起来换钱。足球贴画在当时非常流行,就像现在的棒球卡一样,每张贴画上面都有一个球员照片,外加几句话的简介。我的想法是,大家把手里的贴画都拿出来,放在一本集邮簿里,主要收集的是里约和圣保罗的球队贴画,因为那样会更值钱。然后再找一个买家,将贴画换成一个真正的足球。

大家立刻就同意了我的提议,但这点钱距离我们的目标还差很远。一个名叫泽波多的小孩建议说,我们可以在马戏团和电影院里卖烤花生挣钱。啊,好主意!可是到哪里去弄花生呢?后来我们才发现,原来泽波多早就有了主意,他狡猾地笑了笑,说我们可以从铁路旁的仓库里偷一些。

听到这个主意,我们当中有几个孩子很不安。我记得母亲的严厉警告,她说偷窃是一种严重的罪恶。我能感到,其他小孩子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泽波多很善于游说,他说,不去偷仓库的话,可以到火车车皮里拿一些,毕竟,谁会在乎少了几包花生呢?

“还有,”他补充道,“谁不同意就是臭狗屎!”

好吧,我们反驳不了他,于是就战战兢兢地去了火车站。作为队伍的非正式领袖,我跟另一个孩子被大家推举出来,钻进车皮里去偷花生。我还心存疑虑,但……为了足球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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