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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然而即便在那个&ldo;读书越多越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rdo;的年代,仍然有不少人在坚持读书。据我自己的体验,那决非因为读书有什么用,而仅仅是因为对书怀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爱。正是由于这样一份无法遏制难以隐忍的爱,使得许多读书人甘愿&ldo;冒天下之大不韪&rdo;,千方百计大寻找自己心爱的书,而且一卷在手,便如饥似渴,废寝忘食。爱,是不能强迫的,也是无法泯灭的。因此,爱,才是读书唯一&ldo;正当&rdo;而&ldo;牢靠&rdo;的理由。既然如此,开卷又何必有益,何需有益?还不如说&ldo;开卷有趣&rdo;呢!

经不如史

的确,开卷不必有益,却不能无趣。

没错,读书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不说能使贫者富,富者贵吧,好歹也能使人获得一种谋生的手段,比如去当孩子王、教书匠,或者在邮局门口摆个摊,替人代写家书或情书什么的。好一点,则能谋个官位,混个头衔,或者当一个&ldo;知本家&rdo;。在许多人看来,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要想吃香的喝辣的,穿得体面光鲜,就要付出代价。读书就是一种代价。因为是代价,所以是苦,叫&ldo;刻苦&rdo;。苦要战胜,所以要攻,叫&ldo;攻读&rdo;。当然,一旦发现得不偿失,读书并不能导致富贵,则&ldo;读书无用论&rdo;也就顺理成章。同样,由于读书被看做是&ldo;苦差事&rdo;,便总能找到逃避这苦差的&ldo;正当理由&rdo;,比方说,春来不是读书天。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读书却是没有什么季节之分的,也不是苦差事。因此读书的另一条理由是&ldo;书中自有颜如玉&rdo;。但如果这话的意思,仍是要以读书为代价去谋取&ldo;艳福&rdo;,则仍是屁话!真正意义上的&ldo;书中自有颜如玉&rdo;,应该是读书有如恋爱。几日不读书,就像和热恋中的情人分开多时,别一日兮,如三秋兮!

恋人总是有魅力的,书也一样。

有魅力的书必定是有趣的,就像有魅力的恋人总会有几分可人之处一样。很少有人会和道学老爷冬烘先生谈恋爱,心甘情愿地做他们的情人,反倒是那些&ldo;坏小子&rdo;,没准更招人喜欢(正所谓&ldo;男人不坏,女人不爱&rdo;)。同样,那些一本正经的书又有多少人真正爱读,一天不读就茶饭不香呢?没有。

实际上,前辈读书人对此早有说法,叫&ldo;经不如史&rdo;。也就是说,读经不如读史,读史不如读子,读子不如读集,或者不如读稗官笔记。

读经怎么就不如读史呢?大约也就是经书太一本正经的缘故吧?经,无疑是世界上最正经的书了,要不然怎么叫&ldo;经&rdo;?这就难免和趣味发生冲突,也让人一捧起来,就有头皮发麻的感觉。其实经书也未必都是没有趣味的。就说《诗经》,开卷便是谈情说爱:&ldo;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do;如果翻译为现代汉语,只怕和〈康定情歌》是一个调子,只不过一个先说&ldo;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rdo;,另一个则先说&ldo;河水滔滔的洲中,两只啾啾的鸟&rdo;而已。至于&ldo;任你溜溜的求哟&rdo;,则是完全一样的。而所谓&ldo;窈窕淑女,寤寐求之&rdo;,大约也可以翻译成&ldo;漂亮妞呀,我想死你了&rdo;,也和&ldo;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你的梦乡&rdo;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趣味盎然的《关雎》一旦被解释为&ldo;后妃之德&rdo;,可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了。就算读出了趣味,也不敢有趣,只能硬着头皮去想大道理。可那两只鸟儿和治国平天下什么又有鸟相干?这关雎成了&ldo;经&rdo;,实在是比成了&ldo;精&rdo;还糟。

何况经书中没意思的也不少。被东晋谢安十分看好的&ldo;訏谟定命,远猷辰告&rdo;,或&ldo;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rdo;之类就了无趣味,《左传》也要比《春秋》好读。难怪读经不如读史,也难怪古人有&ldo;《汉书》下酒&rdo;一说了。《汉书》

虽远不如《史记》,但好歹可以下酒,可见还是有点味道。其实,经不如史,也不奇怪。经,大体上是讲道理的,或被视为是讲道理的。史,则是讲故事的,或多少要讲些故事。讲故事的书总是比讲道理的书要好看些,虽然讲道理的书也可以写得很好看。

子,就是讲道理又比较好看的书,比如先秦诸子的著作。子书怎么会比史书更好看呢?大约因为史书多为官修,而子书多为私撰之故。站在官方立场,作者自觉责任重大,立言要谨慎,下笔如千斤,&ldo;一本正经&rdo;是免不了的了。站在民间立场,没有那么多顾忌,写书说话,不过&ldo;我要放屁&rdo;,反倒更有趣味,也更有个性。如果是站在民间立场来修史(讲故事),那就比站在民间立场来讲道理还好看,因此读史竟不如读稗官笔记。

不过稗官笔记之类的东西,却不怎么靠得住。比如野史中说雍正皇帝系为吕留良之女吕四娘所杀,就很离谱,只能算是&ldo;戏说&rdo;。可惜&ldo;戏说&rdo;往往比认认真真地说好看,离谱的东西也总是比中规中矩的有市场。总之,越是一本正经,就越不好看,越是胡说八道,就越能吸引人。看来,在&ldo;读史不如读稗&rdo;后面,还得加上一句: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因为武侠小说最离谱。

比如金庸的小说就是野史把乾隆说成是海宁陈氏之子(陈怀《清史要略》),已是无稽之谈;在鲁迅先生看来,则还是阿

q精神,‐‐汉人打仗打不赢,就用

&ldo;掉包计&rdo;从满人手里夺回江山,&ldo;单靠生殖机关便革了命,真是绝顶便宜&rdo;(《花边文学?中秋二愿》)。这下好了!满人要是再欺负咱们汉人,那可真是&ldo;儿子打老子&rdo;了〕

金庸则还嫌不过瘾。他还要替乾隆皇帝整出个汉人亲弟弟陈家洛来。这陈家洛不但由&ldo;官宦子弟&rdo;而&ldo;落糙为寇&rdo;,还成了&ldo;反政府军&rdo;的总司令,和他的亲哥哥乾隆爷大唱对台戏(《书剑恩仇录》),岂非连一点谱都没有?然而这正是金庸先生的高明之处,或精明之处。他深知武侠小说原本不过是扯淡,真实不真实的并不打紧。扯得离谱一点,没准更有看头。那就干脆放开了去胡扯。只要扯得看官们高兴,就是好东西。何况这亲兄弟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当今皇上,一个是浪迹大涯的江湖领袖;一个要&ldo;江山永固&rdo;,一个要&ldo;反清复明&rdo;,岂能没有冲突,没有戏剧性?如此&ldo;大胆假设,胡乱求证&rdo;,把戏演得煞是好看,金庸先生真不愧为&ldo;一代名扯&rdo;。

可惜那些宝贝&ldo;金学家&rdo;们却不懂,偏要在金庸小说中挖掘&ldo;微言大义&rdo;,就像当年经学家们从《关雎》中看出了&ldo;后妃之德&rdo;一样。谢天谢地,幸亏他们只是在自己圈子里嚷嚷,没多少人当真。否则,&ldo;金学&rdo;变成了&ldo;经学&rdo;,金庸小说也非得被谋杀了不可。看来,为了不至于被谋杀,金庸和金庸们还得继续戏说和胡扯下去。

但问题也就来了。依照经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稗,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的逻辑,岂非越是荒诞不经就越是趣味盎然,越是值得一读?读书读到这个份上,可真不知道是幸呢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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