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看不清花色了,五颜六色连成片,这也挺好。船在波中摇晃,仿佛置身云端。
过了一个月,潭州骤起兵乱,兵马使和刺史打起来了,全城百姓仓皇逃走,杜甫一家人卷入其中。
到衡州找到那条船,可能就是出三峡时坐的。船体还算坚固,几个月前托付衡州的朋友照看。老夫牵老妻,儿子扶小妹,上船等于回家,飘向耒阳县。偏遇七月大洪水,船停在小岛旁,离耒阳城四十里。县令曾得他一封书信,派人寻找他,送来几十斤牛肉和几坛美酒。杜甫已饿了五天,仅存的一点食物都分给儿女了。牛肉味道不正,管它呢,全家人欢天喜地,还围着酒坛子肉盘子跳舞。过了几天,耒阳县令又派人找他,却只见洪水不见船。县令闻讯大哭,在城北二里处垒起一座坟,纪念他爱戴的苦命诗人。
其实杜甫还没死。他的老船飘在湘江上。他还想回洛阳,走长安。但是腹中疼痛,吃什么拉什么,服药就像吃毒药,大汗不止,忽热忽冷。风痹严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咳嗽不止。江风怒号,船身剧烈摇晃,他伏枕写下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这个人,至死还牵挂亲友。更牵挂他的国家: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杜甫七
杜甫活了五九岁,却好像活了两百岁。他一生经历,几乎浓缩了个体生命所能经受的全部苦难。所幸他三十三岁前生活幸福,加上后来断断续续的好时光,总有两三年吧。他受苦受难二十余年。他是苦难的象征,令人联想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享有诗圣的称号,他又是迎着苦难不低头的圣人。
没人懂得他的内心世界。所有的努力,只是靠近他而已。
唐朝那么多帝王,和他一比,份量都会减轻。他广大的慈悲,他永远的坚韧,他日月般闪耀的才华,使他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1962年,他诞辰一千二百五十周年,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在隆重纪念。这使我想起近两年,雨果的生日,塞万提斯的生日,欧洲几百个城市纷纷举行各种活动缅怀伟人。而我们好像把杜甫忘了。希望在他一千三百年(2012)的诞辰日,全国都来纪念。
纪念杜甫,记住苦难。
冯至先生说得好,杜甫半生流离,却从未停止歌唱。我读杜诗的印象是:每到沉郁之处,就有一股力量令人昂起头来。这力量来自己孔子、屈原、司马迁……也来自广衺的大地,来自生机勃勃的山水、不屈不挠的民间。‐‐毅然从军的老头,半夜离家的老妇,新婚送丈夫上前线的烈女子,都给了他力量。
伟大的诗人在大地之上……
想想他的那双脚吧,徒步不下十万里。
想想他的眼睛,投向多少村落,多少带血的城郭。
法国人爱戴雨果,是因为法国人懂得雨果。雨果写《悲惨世界》,写《巴黎圣母院》,写《海上劳工》,为劳苦大众呕心沥血。雨果八十岁生日,几百万巴黎市民从他窗下走过,向他致敬,为他祝福。法国人素质高,能充分理解他们的文化伟人,这一点,今天的中国人遥不可及。单看影视剧,皇帝像走马灯似的,龙袍龙椅龙床,太监与后妃,圣旨和下跪……为商业利益而刺激某些本已淡化的民族心理。李白杜甫,我们看不到。
文学传记,同样令人忧虑:某知名出版社面向青少年推出一套世界名人传记,中外各十余本,洋洋大观。我有个爱看书的青年朋友却抱怨说,实在读不下去,宁愿无聊,宁愿睡觉!这事令我震惊。名人,伟人,被那些四平八稳的作家们处理成温吞水,鲜活的生命被装进条条框框,年复一年败坏读者胃口。传统文化名人,除了一张标签,就是一堆乏味的文字。我找来几本翻了翻,作者各有姓名,语言风格惊人相似,不可逆转地朝着平均化。
把传统带到当下,是个巨大课题。有大量拓荒性的工作需要展开……
杜甫的诗散佚大半,今存一千四多首。名篇近百,大都质朴无华。他生前名气不是很大,不如李白。他自己说:&ldo;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rdo;他写诗苦,推敲字句、安顿典故、讲究格律。晚唐诗人贾岛孟郊学他的模样,为一个字斟酌半天,勤苦可嘉,佳句有限。杜甫的好诗有如喷泉,&ldo;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rdo;
李杜诗篇,当时有争论的,持反对意见的还占了上风。诗人尚在世,人们宁贬不褒,倒是杜甫,对李白尽极赞美。杜甫这种赞美,也隐含了一个前提:李白的作品同样不为时人看好,李白名气大,主要来自他的三年供奉翰林生涯,以及举止、行动异常。稍后的韩愈针对这个才说:&ldo;李白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愚儿,哪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rdo;
过了四十年,白居易动情地说:&ldo;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rdo;‐‐杜甫领会了天意,为人间留下好诗。
白居易一生关注底层,显然受益于杜甫。
王夫之对杜诗的评价,可能具有代表性:
&ldo;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一二也。&rdo;
这话是说,意蕴贯穿方为好诗,贯不穿,便是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