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时候我很奇怪,父亲怎么能在电车上睡觉。他带我去农展馆附近姑妈家作客时,总是坐在电车的一个角落里,把大衣领翻起来,把拐杖杵在地上,然后用隔壁肘往拐杖上一支,便离开睡着了。起初我对他这么做很生气,后来又觉得好笑。我那时是个孩子,觉得他在电车上睡觉会遭人耻笑,心里很生气。我的态度一准使他很难受吧。后来我参军了,才懂得了这一点,更确切说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到了后来,进入集中营之后,才真正懂得了这一点。只是到了集中营我才懂得,父亲为什么星期天也会在电车上睡觉。由于多年的劳累,一个人要么总想睡觉,要么忍受失眠之苦。
&ldo;舞台上的雨倒比这种真正的雨显得更真实。&rdo;我一变望着天花板一边想。&ldo;今天这场绵绵秋雨显得太柔和了。连风也那么平静和温顺,真会叫人忘掉世上的一切。再加上肚不疼,衣袋里装着土豆。&rdo;
生土豆只是刚下口时才难以下咽。习惯以后,那味道还是挺不错的。
我掏出一块土豆,用大衣袖擦了擦,不慌不忙地啃起来。我一边啃土豆一边拼命回忆,是哪一位科学家断言,说土豆皮是卡路里的代用品。这个论断完全对,只是乍一听有点可笑。
我发现,吃剥了皮的土豆容易饿,要是连皮吃下去,那么一个土豆就能顶一顿早点。起码从热量上是这样。
脑子里即便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不瞌睡了。我暗暗骂自己对土豆和土豆皮的热量这么关心。应该在啃掉一个土豆之后继续睡觉。我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大概是巴甫落夫吧,他说午夜前睡一个小时等于午夜后睡两个小时。苏沃洛夫每天八点睡觉,半夜三点起床,然后坐下来工作。我要是能同他作伴就好了。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是一头母牛的沉重的走动声,水桶的碰撞声,女人的脚步声,轻柔的说话声。只听那女人拍了拍奶牛的臀部,然后一边柔声细语地说话,一边挤奶。可以听到一股股热奶射在桶里的丁丁声。
看来,我说的什么土豆皮的热量,什么白天、早晨和晚上睡眠的效益,全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一听到热呼呼的牛奶流到桶里的丁丁声,全身一下子就瘫了──由于饿,由于胃痛,也由于虚弱引起的躁怒,我大概呻吟了两声,因为这时牛奶的丁丁声中断了,女人惊恐地问道:&ldo;弗里茨?!&rdo;
&ldo;肥头大耳的弗里茨马上就会冲进来,&rdo;我想,&ldo;我得跟波兰永别了!&rdo;
我屏住气,一动不动。在逃跑这段时间里,我曾多少次屏住气,一动不动!曾多少次想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很小很小,叫谁也看不见!这对一个人是多大的屈辱啊!
&ldo;唉,妈妈!&rdo;
我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那声音很远,大概有五十米左右。
如果这孩子就是弗里茨,那么事情还不象我刚才想象的那么糟。我听到有人朝板棚跑来。然后是孩子的喘气声、笑声和我听不懂的问话声。女人回答了些什么,孩子便跑了。我又听到牛奶流到桶里的丁丁声,女人温存的低语声。在集中营时有个兽医和我一起干活儿。他说德国人发明了一种仪器,用电动挤奶器挤奶,电唱机会自动播放音乐或女人温柔的低语。这么一来,奶牛就不紧张了,让电动仪为自己挤奶。德国人真是个聪明民族,连奶牛的感情都考虑到了。
女人走了。奶牛在下边嚓嚓地吃干草,并象人似的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我又开始困了──巴甫洛夫万岁!苏沃洛夫也不例外……
我睁开眼,看见一张女人的脸。她长得很美,尽管已经不年轻了。我在集中营很少梦见女人。别的囚犯也是如此:饿肚子的人是很少梦见女人的。做梦做得最多的是吃饭,不过我们在梦中也得尽量克制自己。我们强迫自己只做爱国主义的梦。否则就会支持不住,非垮掉不可。
我把头扭到一边,闭上眼,想用手挥去眼前的幻想。我的手碰到了什么人的肩膀:一个女人正跪在我的面前──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ldo;怎么回事?!&rdo;我问。
女人哭了。
&ldo;亲爱的,你是咱们的人吧?&rdo;她低语道。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女人说话了。男人们在集中营是用另一种声音说话的。在我们的任何一句话里也不会有我刚才听到的这种善良、惊恐和欣喜。
&ldo;小声点!&rdo;我请求道。
&ldo;他们都睡了。&rdo;
&ldo;他们是谁?&rdo;
&ldo;我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们。&rdo;
&ldo;你到这儿来干什么?&rdo;
&ldo;她叫我来的。&rdo;
&ldo;来干什么?&rdo;
&ldo;来顶棚拿干草。&rdo;
&ldo;没说谎吧?&rdo;
她没有回答。她俯在我的身旁,闭上眼,向我贴近。她身上披的军上衣掉了下来,我看见了她的肉体。我开始浑身打颤,仿佛冻僵了。她很快地说着什么,紧紧抱住我,越来越用力地把我往她身上拉。我看不见她那眯得很紧的眼睛,我只感到她的整个肉体贴在我的身上。
女人!也许,在集中营里男人想女人就象渴求自由一样强烈。只有那些家里有孩子的男人才更多地想孩子。我们集中营有个大尉,夜里总是泣不成声哭诉道:&ldo;我的小儿子萨申卡……你离了我怎么过呀?我的小儿子萨申卡……&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