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懒得回答,像忽略湛卢一样忽略了他。陆必行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挡住他:“舒缓剂后遗症很难捱的,疼不疼?”“疼不疼”、“累不累”之类的话,对于林静恒来说,有些过于亲近、过于私人了。他上一次听到类似的问题,还是做孩子的时候,因此这些话听起来,就好像是陆必行在口无遮拦地和他讨论小时候撒尿和泥的事,让他浑身别扭,非常不知道该怎么接。“别在这跟我废话,”林静恒耐心告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陆必行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局促,倒退着拦在他面前,左摇右晃,就是不让他过去,一点也不怕林静恒气急败坏——反正林静恒在他面前最大的气急败坏就是个“滚”,连粗话都少,完全没有杀伤力。至于别人到了林将军面前都是一副鹌鹑样,陆必行理智上表达理解和同情,并不能感同身受。“将军,你怎么跟躲流氓似的,我又没有动手动脚。”陆必行说完,忽然福至心灵,搞了个突然袭击,猝不及防地朝林静恒甩出一句话,“昨天晚上告白告了一半,被讨厌的海盗打断了,今天想和你多说几句,你又不愿意理我。难不成让我牵肠挂肚地去给你调修机甲站吗?”林静恒:“……”刚整理完仪容,跑进主控室的图兰队长:“……”陆必行余光瞥见她,并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反而觉得图兰队长脸上被雷劈的神色非常有趣——当年科学界里往自己身上注射病毒、扛着风筝捕捉雷电的先贤们给了他永无止境的勇气、执着与人来疯。陆必行趁林静恒一脸空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要是想追求你,你会一枪打死我吗?”第九卫队长——图兰将军,当场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我的妈,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这是什么时运?”她掉头就跑,可惜来时“哒哒”的军靴已经把她暴露了,林静恒断喝一声:“你给我站住!”图兰七上八下地贴着墙根站好,想了想,又转过去,保持了面壁思过的动作,非礼勿视。陆必行好整以暇地缩回爪,仿佛扑面而来的杀气遇见他,都绕了个弯,化为两丝小清风,拍了拍他的袖子。如果他这时候像平时一样搔首弄姿,或许林静恒还能痛快地把他打出去。可那青年人站得直直的,眼睛也直直地盯着他看,瞳孔是透亮而且真诚的——太透亮了,近乎有些无邪的成分,像个孩子……这些搞科研的人,眼巴巴地盯着一个期待许久的运算结果时,目光都像孩子。而他靠得有点近,林静恒能闻到青年人热烘烘的气息,透着勃勃的生命力。林静恒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沉默了三秒,他小心地挪了半步,躲开了这股令人心悸的生命力,用了十分的克制和冷静,婉拒说:“我很感谢,但没这个想法,你父亲也不喜欢你和我交往太密切,不用做无用功了,先出去吧。”被迫旁听的图兰一瞬间怀疑自己是认错了老大,想找个基因锁检查一下了。陆必行眨眨眼睛,一点也不在意,可能是鸡汤熬多了洒不完,他张口就是一段能写进厕所读物的扯淡:“喜欢一朵花,不见得非得看见花开,喜欢一个人,不见得非得有结果,追求爱与美的过程怎么能叫无用功呢?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过程,你不觉得吗?”林静恒不觉得,而且无言以对,全天份的好言好语用尽,他现了原形:“吃饱了撑的,滚出去!”他没有拔枪,这种程度也不算发火,倒像是猛兽小心翼翼地缩着爪子,用肉垫轻轻地拍了他一下,陆必行被拍得心花怒放,见好就收,一边往外走,一边热情洋溢地和图兰打了个招呼:“卫队长你好,头发剪得很有艺术感。机甲有什么需要维护的,随时来找我。”图兰用瞻仰烈士的眼神目送着他的远去的背影。林静恒感觉手腕一圈仿佛被人用烙铁烫过,热度经久不散,方才满腔愁绪全让陆必行给搅合散了,哭笑不得,又有点说不出的异样。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僵着脸色冲图兰一招手,示意她滚过来。图兰奉命整理仪容,不敢让他久等,匆匆洗了把脸,把攒了好几年长的长发一刀切了,齐耳悬着,露出了脖子,唯独额角鬓边的两绺卷发没舍得动,依然在那垂着,企图蒙混过关。林静恒扫了她一眼,觉得她这个形象毫无审美,像个被电卷了触须的天牛虫。“跟我说说,联盟现在怎么样?”“将军,”图兰听了这句问话,忽然敛去了嬉皮笑脸,在他面前站定,“现在已经没有联盟了。”她语气平平淡淡,落在人耳朵里,却有种炸雷似的惊心动魄。图兰问:“我从哪说起?”林静恒顿了顿:“白银要塞。”图兰略微仰了一下头,随后,用一种与她碎嘴子风格不符的寡淡语气说:“今年……去年六月底,半夜,没有任何预兆,白银要塞的能量系统突然崩溃,防御关闭,无法重启,上千架超时空重甲在这种情况下侵入大气层内,没有亮明身份,也没有示警,直接狂轰滥炸,白银要塞损失惨重。”白银要塞,无数精英,乌兰学院百代积累,林静恒数十年经营……图兰修正了一下措辞:“不,应该说,差不多是全军覆没。”尽管林静恒觉得自己一直是利用白银要塞,除了白银十卫之外,没拿别人当过自己人,听完这几句话,压不住的血气仍在疯狂地往他头顶冲。“什么原因?”林静恒压低声音问,“网监是死的?巡逻队呢?瞎了吗?”“白银要塞的能量系统是被人从内网入侵的,有人在湛卢机身上植入了一枚芯片,湛卢无法启动,所以他们两个月才会例行检查一次,权限很高,被他们忽略了。至于巡逻队——白银要塞走得走、辞得辞,李上将一个空降的酒囊饭袋,剩下的也不服他管,他不甘寂寞,就自作主张用了一批人造人,那天的巡逻队正好是人造人卫队,同样被黑了。”这里面乱七八糟的猫腻,林静恒一听就明白。机甲和机甲核的人工智能是军委的产业,但人造人——虽然原理都一样,只是简化版、能量产的人工智能——却由于利润丰厚,被伊甸园管委会巧取豪夺,成了管委会的特批产品。人造人替换人类军队,这里面涉及多大的产值、多少利润?多少人的利益卷在里面?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天文数字。李上将既然狗屁不是,怎么上位白银要塞的?又为什么一上任就在白银要塞推行人造人战队?显然,这完全是军委和管委会博弈的结果。可是没想到,他们窝里掐,却掐出了这么大的祸根。林静恒沉声问:“这是你的推测,依据呢?”“没有,不是我猜的,是李上将自己说的。”“李还活着?”林静恒有点吃惊。他居然还有脸活着!“李上将的亲卫团吃的‘小灶’,用的能量系统和白银要塞不是同一套,拼死护着他突围,整一个白银要塞,只有他老人家和几个亲卫跑出来了。”图兰一耸肩,“不过没活到现在,他在逃往‘天使城’的半路上被人劫住暗杀了。”林静恒倏地一皱眉:“是你干的,还是白银十?”白银十也是突击队,但更倾向于暗杀潜伏,是支星际刺客。“我。”图兰没有避讳,一口承认,坦然地回视着他,是个浑身血气的天牛虫。“我们吃过白银要塞的饭,用过那的训练场,在那收拾过刚从军校毕业的小白脸,每个人围着白银要塞的巡逻里程加起来,够把第一星系转好几圈。我觉得没有道理,将军,白银要塞沦陷,是阿瑞斯李那个王八犊子一手造成的,驻兵十万,毁在他一个人手上,最后他自己想逃到天使城避难,接着当他的骑墙权贵——门都没有!你要追究我责任,我认罚。”林静恒摆摆手,不和她计较这些小节。“联盟政府现在是什么情况?”“政府还行,就是有点软蛋。”图兰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通讯中断之前,我听说联盟政府放弃了沃托,集体迁到了天使城要塞,现在天使城是临时指挥部,他们手里还有兵,毕竟第一星系周围护卫要塞驻扎的部队不少,再者军委的军工厂就在天使城,不缺弹药,老伍尔夫亲自坐镇,问题不大,跟海盗们有得打。第一星系有点门路的,都跟过去避难了——海盗‘光荣团’是从白银要塞直接进去的,肆虐主要就是在第一星系。”“其他民众呢?”“一星系的民众吗?那倒是挺好的。一星系都是体面人,光荣团想建自己的政府,走怀柔路线,当然得宠着他们,只是空中管制很严,没事不在航道上乱飞就没事,按理说,生活都有保障。”图兰一摊手,“不过通讯崩溃以后,伊甸园也跟着垮了……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管委会故意的成分,怕民众倒向星际海盗什么的——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但是伊甸园一垮,也死了不少人。我听说好多地方成立了自助巡逻队,负责一个街区,防止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