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拿了那张通知书之后,我知道,情况有些不一样了。或者说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我即将成为,这神圣人群中的一员。这不是我的选择,或者不是我本心的选择,这一切事端的肇生,根源都在于那个男人,那个霸道的家伙。
说实在的,我恨他,这种恨,不止一天两天,而已经累积多年。当我刚出生时,那个珠城的木棉花如海一般绽放的时节,他背弃了母亲和我,离了婚,随着朋友们做生意去了,很多年没有音讯。若干年后,他回来了,已经是一个小集团公司的总裁。而这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他一直没再婚娶,也没有别的子女,多年商海的辛苦挣扎败坏了他的身体。他接了我去,说要我继承他的事业。读书要钱,生活也要钱,而他确实又与我有血缘上割不断的情结,所以我接受了。
可是我恨他。
他决定了我人生当中的很多事,小学到中学的学校和班级的选择,我的朋友和伙伴的选择,我的兴趣和爱好的选择……到现在,竟然篡改了我的高考志愿!诗琳,那天我与他大吵了一架,当时,你也在场。他的理由是,我本来已经偏爱写作,如果再进北大按自己志愿发展,最终只会成为一个文人,当然也有可能去卖猪肉,而一个具有文人气的人,是继承不了他宏大的集团事业的。他需要的是,一个意志坚定,能熬得起艰苦和挫折,思想切合实际而又极具势利和功利心,能够扛得起的男子汉,来当他的接班人。
他说的这些都不是我所向往的,我喜欢着自己的思想,喜欢着对万事万物的感觉,喜欢着自由的空气,也喜欢着海阔天空的爱情。我不可能把自己拘于一个严格的群体,也绝不可能让自己性格被条条框框所磨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与他做着选择上的斗争,但现在在这人生何其重要的一环上,我还是败下阵来。
某种程度上,他把我的人生篡改了。我恨他,恨得入骨。我想过离家出走,想过与他脱离父子关系,但没有做下决断。有着文人般思想的人,做事还是过于犹豫了吧,或者在这点上他说的对。
但最后,我还是要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登上北行的列车。就在我要与他决裂的时候,他的一番话,让我不得不妥协下来。他说他是不会负担我的大学学费的,要么我去那间神圣的军校,军校是不需要学费的,而且还有各项的待遇和津贴,可以保障我独立的生活;要么自己一个人整日里辛辛苦苦地为自己赚学费和生活费。当然,也有其他选择,就是别上大学呗。
亲爱的诗琳,你不知道他说这话时的嘴脸有多恶劣!我甚至感到自己像一个流浪的乞丐,在寻求他的施舍,内心的自尊让我拒绝这份施舍,但生活的前景却逼迫我不得不接受下来,甚至以我人生的明天,做为交换来接受!
最终我妥协了。我真的妥协了。或许他说得对,我的性格不够坚毅和刚强,不够果断,顾虑太多而拿不出豁出一切的勇气。车票是他让秘书买的,二十九个小时的车程,他竟只给买了一张冷冰冰硬梆梆的硬座。他甚至有些得意的说,卧铺当然比硬座要贵,我一定恨他,既然这样,那么接受他的恩惠越少,不就越显出我的独立了么?
我没话可说。他说的对,我的生活,这些年都是他在保障。而我对他几乎从无一个好脸色。作为与前妻的儿子,他确实没必要如此大费心力。他的心事,我不想多想也不愿多想。
我离家的时候,他没出来送我,也没多说一句话。这事对他来说,仿佛平常得就像平时在公司告别一个不重要的小客户。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自己上了的士,说去火车站。从车开的那一刻起,我仿佛感觉自己的生命比以往轻松了许多。离开了这个可恨的男人,离开了他的理论与生活方式,我要走自己的路了。
前途是未知的,我没有一点把握,也没有一点期待。送站的时候,你对我说了很多宽慰的话。未来的路是各人自已走出来的,这样的道理我当然明白。可是,我是真的明白吗?
我手酸了,脑袋发晕,很痛,被篡改的恶梦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诗琳,这封信先写到这吧。车厢的空气太污浊,我要找个地方先透透气。
祝:快乐
你的城
2001年8月26日4时05分
☆、第二封信今夜星光灿烂
亲爱的诗琳:
我又开始给你写信了,还是在这辆北行的列车上,还是在这寂寞的夜色里。原来想着写了上一封就此停笔,但是发觉自己休息得并不安稳。或者只有手中拿着笔,脑袋中想点东西,才能让我从这气味污浊的车厢中找到一点出尘的气息吧。
车窗外铁轮轰鸣,列车正于这黏实的黑幕中穿行。夜深沉,没有一丝月色。偶尔几点星光闪动。
我不知道星光算不算是满天的心愿,一点又一点,闪烁不定的精灵,看在眼里,引人遐想,又总遥遥无期的相隔。
中午还在觥筹交错,笑语欢颜,晚上则是车站送别,泪水涟涟。而目前这夜阑人静,华灯过后的列车上,却只余下满心的孤寂与空虚。
我虚弱地坐着,无力地望着身外那似乎正散发碜人的寒意,很茫然。火车上人很多,我却无比寂寞,觉得是满心的萧瑟,萧瑟得让人心不能安稳。也许,正是这样流驶的声响,更能增添羁旅途中人心的寂寞罢。我茫然又无力,无可挣扎。虽然我知道自己要奔赴何方,但同时,我也并不明晰,自己的出路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