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迅速出兵,扫灭准噶尔汗国。他下诏说明自己想大举兴兵作战的想法:
(准部)数年以来,内乱相寻……此正可乘之机。若失去这个机会,再过几年,等其局势平定,必然还会与我为敌作战。那时我军再与之战争,耗费必然更为巨大……朕以为机不可失,准备于明年分两路进兵。这是从前数十年未了之局,我今天再四思维,有不得不办之势。(《清高宗实录》)
此诏一下,大清举国震惊。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有福气的皇帝,乾隆本来是一个&ldo;太平天子&rdo;。他在和平中接了班,在他统治的前20年里,大清天下也风平浪静,边疆无警。除了那场本没有必要的金川战争之外,大清不闻兵戈之声。
发动平准之战,在所有人看来完全是自找苦吃。如果不发动这场战争,历史绝不会因此而指责他。主动出击成功,固然荣耀无比,一旦失败,那么他20年统治的成果会毁于一旦,自己也身败名裂。
因此,乾隆二十年(1755年)皇帝决定出兵时,遇到的几乎是一致的反对之声。
理由之一是所谓&ldo;兵者不祥之器&rdo;。20多年前的和通泊之败在大清官员心中留下的阴影太深了,一提起准噶尔,他们就心惊胆战。在他们看来,蒙古人不来进攻大清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大清怎么可以主动挑起战端呢?确实,农业文明并非尚武型的进取文明。一般情况下,汉族与周围民族的战争,都是少数民族主动挑起的。几千年来,中原王朝对边疆民族一直缺乏必要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几乎从来没有政治家和学者认真研究过这些蛮夷的内部政治结构和军事行动规律。历史上汉人王朝对待边疆少数民族,通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ldo;羁縻&rdo;。也就是说,被动应付,委曲求全,用金钱和布匹收买。他们认为,这些蛮夷是&ldo;犬羊之性&rdo;,思维方式不同于人类,完全不可理喻。他们来如急雨,去如飘风,无法抵抗也不可预测。汉人对他们的莫名恐惧积累了几千年,已经凝聚成了中原民族的集体潜意识。
理由之二是清王朝和准噶尔汗国已经共享了20年的和平,双方都从这种和平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雍正末期的两次大战打了个平手之后,双方清楚地划定了边界,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在边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摩擦。双方的贸易也迅速兴起,每次交易,牛羊上万头,给双方都带来了实惠。实现和平之后,清朝10多万大军撤回内地,20年间节省了数千万两军费,陕西、宁夏、甘肃等地民众也不用负担沉重的粮食供应任务,生活大大改善。正是边疆的稳定,为乾隆盛世的到来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认为应该继续这种和平状态。他们甚至认为如果出兵就是&ldo;师出无名&rdo;,双方和平条约既已签订,大清乘准噶尔内讧之机破坏条约大举入侵,于理不合,不是天朝上国应该有的做法。
理由之三是20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争,全国上下已经习惯了和平,&ldo;人心狃于久安&rdo;。如今突然要大规模对外作战,人们毫无精神准备。况且战争是天底下最花钱的事。特别是远赴西域,必须往西部运送大量的军粮和军事物资,这些在几个月之内根本不可能。而且一旦战争失败,那么这些草原狼很有可能乘胜追击,一举深入内地,给大清帝国带来难以承受的灾难。这个后果,谁也承受不起。
虽然在乾隆二十年前后,乾隆皇帝已经在大清帝国建立起牢不可摧的权威,把大清官僚机器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的决定一发出,还是遇到了巨大的阻力。这些奴才怀抱着为主子考虑的耿耿忠心,雪片一样飞来反对的奏折。他们一致认为,皇帝登基以来,万事都英明伟大,只有这次的决定,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乾隆对这些&ldo;忠心耿耿&rdo;的奏折不屑一顾。因为他站的高度和角度与众人不同。
乾隆皇帝的雄心、自信心和责任心在清代帝王中首屈一指。他身上承担的,是祖父与父亲两代的重托。每逢皇父忌日,乾隆都要盥手焚香,将载有&ldo;宝亲王弘历(乾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仁皇帝(康熙)于诸子孙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rdo;一段文字的皇父传位遗诏恭读一遍,&ldo;以志思慕之诚,以凛继绳之重&rdo;。在乾隆政治生涯过半时,他曾说过:&ldo;自古帝王所以禀承付托者,不过其父而已,而我则身受皇祖、皇父两代的重托。言念及此,我还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惰吗?&rdo;
他对自己的能力极端自信,绝不仅仅满足于自己统治的这一代平安无事。他对每件事的考虑,都是从&ldo;大清朝亿万斯年&rdo;这一大局出发,着眼于大清江山的永远巩固。因此,他要从内外两方面,尽可能彻底地消除威胁大清国家安全的任何因素。消除皇室、亲贵、朋党、权臣、太监对皇权的威胁,不过只是他国家安全战略的一半,另一半,则是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外部环境。
对外部环境的关注,是满族帝王与汉族帝王的最大不同。
历代汉族帝王对于周围的&ldo;四夷&rdo;,一贯抱存而不论的蔑视心态。清代帝王却从来不这样想。清代帝王本身就起自&ldo;夷狄&rdo;,自身的边疆少数民族身份,使得他们能够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对待和处理边疆民族问题。他们知道,只有深入了解每个民族的历史、现状、内部关系,才能恰到好处地进行统驭。
为了成功地处理边疆问题,清代前期帝王对少数民族历史、语言、风俗习惯都很感兴趣,乾隆皇帝则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为了处理帝国周边事务,他有意识地下大功夫,学习少数民族语言。他回顾自己学习语言的经历时说:&ldo;朕即位之初,以为诸外藩岁来朝,不可不通其语,遂习之,不数年而毕能之,至今则曲尽其道矣。&rdo;&ldo;侵寻而至于唐古特语,又侵寻而至于回语,亦既习之,亦既能之。&rdo;也就是说,他在即位之初,也就是二十五岁之时,因为蒙古族首领岁岁来朝,遂开始学习蒙古语,不过数年已经基本掌握,如今更可以说登堂入室深有研究。从蒙古语出发,他又开始学习藏语,后来又开始学习回语,达到了&ldo;能之&rdo;的水平。
乾隆的维语和藏语学到了什么水平现在无法具体考证,但蒙古语他确实是达到了可以熟练运用的程度,正如乾隆本人所说的&ldo;对语不须资象译,通情洽会系深思&rdo;。乾隆十九年(1754年),在避暑山庄接见阿睦尔撒纳时,乾隆即&ldo;以蒙古语询其始末&rdo;,进行了长时间深入交流。
早在乾隆二十年之前,乾隆皇帝已经利用语言优势,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深入了解了西蒙古的历史,在平准之后他亲自撰写过论述准噶尔蒙古世系源流和部落现状的《准噶尔全部纪略》。这篇文章综合了蒙古和汉文资料,对准噶尔的历史源流和部落结构进行了详细深入的考证及描述,可以看作是一篇相当出色的学术作品。
基于这种知识积累,他对准噶尔问题看得很深很透。准噶尔表面上只是大清边疆上的一处癣疾,实际上却是关系到整个陆地边疆稳定的核心。准噶尔地势险要,向南可以控制西藏,向东可以统一蒙古。这个国家的存在关系到西藏和东蒙古的稳定。如果不消灭这个汗国,西藏和蒙古就永无宁日。这一点,雍正皇帝早就已经指出:&ldo;准噶尔一日不靖,西藏事一日不妥。西藏料理不能妥协,众蒙古心怀疑贰。此实为国家隐忧、社稷生民忧戚系焉。&rdo;现在虽然双方订立了和平条约,但东方式的条约并不可靠。一旦准噶尔强大起来,必然会撕毁条约,重燃恢复大元之梦。